桃子

石榴

荔枝

橘子

葡萄

番荔枝

荷葉蓮蓬

山竹

沈周 《水墨花果寫生冊》

紙本 水墨 33x66厘米

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博物館藏

自跋:諸果十種，蓋余戲筆耳，然以寫生之不易，則知余亦非戲也。

這十種各種不同的果實（的畫作），大概算是我的隨性之作吧，然而從寫生的艱難程度來說，就可以知道我（作畫時）也并非是隨意敷衍的。

想要探究這個畫冊，需要先看一看牧溪的一幅長卷。

沈周的《水墨花果寫生冊》 與牧溪的《水墨寫生圖卷》有著傳承關系。有意思的是，沈周還在牧溪的畫后留下題跋。

沈周《水墨寫生圖卷》題跋釋文：

余始工山水，間喜作花果、草蟲，故所蓄古人之制甚多，率尺紙殘墨，未有能兼之者。近見牧溪一卷于大匏庵吳公家，若果有安榴、有來擒、有秋梨、有蘆桔、有薢茩；若花有菡萏；若蔬有菰蒻、有蔓青、有圓蘇、有竹萌；若鳥有乙舄、有文鳧、有脊梁；若魚有鱣、有鮭；若介蟲有郭索、有蛤、有螺。不施彩色，任意潑墨瀋，儼然若生，回視黃筌、舜舉之流，風斯下矣。且紙色瑩潔，一幅長三丈有咫，真宋物也。宜乎公之寶藏也歟。

我開始致力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偶爾喜歡畫花果、草蟲，所以收藏了很多古人的畫作，大多是尺幅大小的紙張、殘留墨痕之作，還沒有能夠兼善各種題材的作品。最近在大匏庵吳公的家里見到了牧溪的一幅長卷，至于果實，有石榴、林檎、秋梨、金橘；至于花，有荷花；至于蔬菜，有魔芋、蕪菁、茼蒿、竹筍；至于鳥，有燕子、野鴨、一種不知名的鳥；至于魚，有鱘魚、鮭魚；至于有甲殼的蟲類，有螃蟹、蛤蜊、螺螄。（牧溪這幅畫）不施加彩色，隨意潑灑墨汁，（畫中的各種物象）栩栩如生，回頭再看黃筌、錢選等人的作品，格調就顯得低了。而且紙張色澤光潔，一幅長卷有三丈多一點，確實是宋代的真跡。也難怪吳公把它當作珍寶來收藏啊。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牧溪的《寫生花鳥圖卷》中那些淡墨欹毫的枯荷、飛白勾勒的枝梗，早已將禪宗“不立文字”的頓悟化為筆尖的靈光，這種以墨代色、以簡馭繁的寫生觀，在元代文人畫沉寂百年后，被沈周以全新的文化自覺激活。他在此寫生冊里用水墨暈化表現(xiàn)果葉的毛茸觸感 ，既延續(xù)了牧溪“筆寫骨、墨染韻”的技法精髓，又將文人畫的詩書意境注入其中，使原本帶有禪畫孤寒之氣的寫意傳統(tǒng)，蛻變?yōu)槌錆M生活氣息的文人雅趣 。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這種蛻變在沈周身上體現(xiàn)為三重精神氣質的交融：逸氣、貴氣與大氣。他拒絕仕途卻與官員詩畫往還的超脫，源自牧溪“枯淡山野”的出世風骨；其全面修養(yǎng)帶來的雍容筆墨，則繼承并發(fā)揚了宋元文人畫的詩書畫一體傳統(tǒng)。

你看沈周的這幅石榴圖，意趣天然，像一個開懷大笑的少年。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沈周的花鳥畫也下啟青藤白陽。

陳淳《花卉圖冊》

當陳淳轉向沈周畫風時，這種文人寫意傳統(tǒng)開始了更具個性化的裂變。他在《花卉圖冊》中以“淡墨欹毫”的筆法勾勒秋海棠葉的正反轉側，用飛白技法表現(xiàn)百合花瓣的輕盈質感 ，看似是對沈周“寫物之生”理念的延續(xù)，實則已將文人畫的含蓄典雅推向疏狂之境。

明 陳淳 洛陽春色圖卷

陳淳筆下的折枝花卉不再拘泥物象細節(jié)，而是通過墨色濃淡的節(jié)奏變化，在《洛陽春色圖》中讓牡丹與太湖石構成虛實相生的空間韻律 ，這種“漫興墨戲”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恰是沈周“意到情適”理論在晚年的極致演繹 。而他與文徵明決裂后轉向的放逸畫風，更預示了文人畫從“胸中逸氣”向“個性張揚”的審美轉向。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徐渭的出現(xiàn)則徹底引爆了這條傳承鏈中的變革能量。

徐渭《水墨葡萄》

自跋：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在《墨葡萄圖》縱橫潑灑的墨跡里，在《雜花圖》卷中十三種花卉的狂草式揮寫中 ，牧溪的禪意寫生、沈周的文人意趣、陳淳的疏簡筆法，全部被重構為情感的火山噴發(fā)。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徐渭將陳淳“淡墨飛白”的技法極端化為“破墨積膠”的視覺震撼，把沈周“和易近物”的處世哲學扭曲成“胸中塊壘，筆底波瀾”的生命吶喊 。

那些看似“橫涂縱抹”的芭蕉、梧桐，實則暗藏牧溪“筆不到意到”的玄機，只是被注入了晚明文人特有的苦悶與癲狂 。

當齊白石感嘆“恨不生前三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時，他膜拜的不僅是徐渭的技法，更是這條從牧溪的禪境寫生、沈周的文人雅趣、陳淳的疏放筆墨直至徐渭的生命宣泄的完整精神譜系。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這條跨越三個世紀的傳承脈絡，始終圍繞著“筆墨與心性”的對話展開。

牧溪《六柿圖》局部

牧溪在《六柿圖》中留下的禪宗機鋒，經過沈周文人化的淘洗沉淀，在陳淳筆下轉化為“舍筆墨又奚以哉”的藝術自覺，最終在徐渭“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的題畫詩中，完成了從物象描摹到生命表達的終極飛躍 。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這種傳承不是簡單的技法沿襲，而是中國寫意精神在不同時代語境下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每一次突破都既保留著前代的基因密碼，又裂變出全新的藝術染色體，最終織就了文人花鳥畫從宋元到明清的壯麗長卷。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濃淡干濕”五色墨的層次變化，生發(fā)出水墨花鳥生生不息的趣意。荷葉以大筆潑墨鋪陳，墨色滲化，葉面潤澤，氤氳生動；蓮蓬以焦墨勾寫筋脈，形成虛實對比 。葡萄的晶瑩質感通過留白與淡墨暈染結合，展現(xiàn)“墨氣淋漓而不失清透”的特質 。題跋中沈周自謙為“戲筆”，實則強調“寫生之不易” 。他主張“貴在意到情適，非拘于形似”，也為文人畫面的發(fā)展開路。

心與物，在沈周這里合一。沈周的畫，說不定也啟發(fā)了同時代的王陽明。沈周為后世文人畫提供了“外師造化”與“中得心源”的生動參照。

沈周《水墨花果寫生冊》其一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我們觀畫也是如此，當沈周的畫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時候，此畫之形氣神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畫不在我等心外。

好，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