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市博物館的芙蓉石蟠螭耳蓋爐，因其顏色嬌嫩通透而紅火，被譽為“小粉爐”。許多人為了一睹乾隆朝“小粉爐”而涌進博物館。

以粉、紅之色造器，是清代玉石文化崛起的一大特色。《紅樓夢》第三十八回中，湘云等詩社成員開始醞釀作菊花詩時，黛玉獨釣魚玩兒。因吃了點螃蟹，她有點微微胸口疼，便待放下釣竿，拿起烏銀梅花自斟壺，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準備喝一杯燒酒緩一緩。這杯子，非金非銀非玉，卻吸引人的目光，黛玉似乎不經意間在各種器皿中揀了這個小杯，既符合她的身份，又包含了三個疊加的重要信息：海棠、凍石、蕉葉。

海棠是顏色——鮮妍

《紅樓夢》是為閨閣立傳，女性與花總是緊密相連，所以整部書中百花爭艷，甚至十二釵各有代表花木。海棠更是被時時提及的“紅樓之花”，前八十回，明寫海棠花的地方就有十五次，并有警示作用，十二釵中最風流婀娜的秦可卿，便與海棠有很大的聯系。

而黛玉在菊花詩前揀起的這個杯子，又是隱藏的一處海棠，“海棠凍石蕉葉杯”一筆帶過，似乎毫不經意，但信息卻很清晰，海棠是指顏色，這是一款顏色極其艷麗的杯子——和海棠花一樣的顏色。

海棠是很美的花，雖然多色，但最能代表海棠花的顏色，就是紅色。寶玉的院子里，就有一株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開得如丹砂一樣艷。

海棠開在春日，開在蕭瑟的冬季之后，又鮮艷又嬌美，顏色像胭脂一樣。這么明媚的顏色，是黛玉短暫生命中的主色調。與大眾的刻板印象不盡相同，其實在曹雪芹的筆下，多愁善感的黛玉也很純情活潑，喜歡穿明艷的衣服，喜歡開玩笑，如海棠一樣。

海棠和杯子聯系起來，很容易被誤解成海棠式樣的杯子——因為這種杯子器型像花瓣一樣，十分普遍。但黛玉揀的這個海棠凍石蕉葉杯，并不是海棠式樣，而是海棠之色。這種紅色的玉石器物，在清代并不普及，只有皇室能接觸到，貴而不俗。

比如雍正喜歡一種霽紅釉，燒出來的顏色極美，如丹砂染成的一樣。還有南紅瑪瑙，在乾隆時期制作工藝達到頂峰，以故宮的藏品“南紅鳳首杯”為頂級。

而黛玉拿的這個海棠色的杯子，不是紅釉，也不是南紅，是天然而成，更自然，更通透，原因在于第二個信息，它是凍石材質。

北宋 蕉葉紋水晶杯 南京市博物館藏

凍石是材質——天然

凍石說的是杯子的材質。凍石的特點是玲瓏剔透，如同冰魂雪魄般純凈，非常透。明代文彭在其著作《印章集說·石印》中寫道：“石有數種，燈光凍石為最。”凍石一般作為印章出現，因為凍石這種材質軟硬度合適，非常適合雕刻，并且它是剔透純凈，質感美，又很貴重，一枚凍石，刻印文字加持后，更適合文人墨客把玩收存，具有文化價值。

明代到清代，凍石始終是印章的首品，其次是做各種器皿，比如曹雪芹很可能在家族鼎盛的時期真的見過“凍石”。《紅樓夢》中寫到好幾次凍石，比如黛玉用這個凍石杯喝了一口酒，是海棠色凍石；賈母生日有人送了一個蠟油凍佛手，明顯是黃色凍石；給寶釵布置屋子的時候，賈母吩咐鴛鴦去拿一個墨煙凍石鼎，這個凍石擺件，應該是黑白色，取墨煙兩色漸變，非常雅致。就像海棠杯更適合黛玉的鮮妍，墨煙凍石更適合寶釵的品位。

凍石產量有限，印章小巧，做器物的話往往需要更大的凍石，稀有意味著珍貴，于是賈府中出現了“海棠凍石蕉葉杯”。

所以黛玉順手挑了海棠凍石蕉葉，它有艷麗如海棠的美色，卻又有通透的質地，二者合一已經非常難得，又做成了精巧的器型，蕉葉型，更是代表了頂級審美。

國家圖書館文創產品 海棠凍石蕉葉杯

蕉葉是形狀——工藝

蕉葉也是很容易被誤解的一個信息，會讓人以為它是蕉葉般的綠色。

海棠之色，凍石之材，蕉葉之形，海棠凍石蕉葉杯，最后一個信息是蕉葉，蕉葉其實是器型。

以蕉葉為杯型，并不是清代特色，而是古來有之。據宋代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回仙》中記載：“陸元光《回仙錄》云，‘飲器中，惟鐘鼎最大，屈卮、螺杯次之，而梨花、蕉葉最小’。”

梨花杯蕉葉杯，是酒杯中極小極小的杯子器型。揚之水先生《奢華之色》，書中引用了南宋張同之夫婦墓出土的一件蕉葉杯：“不過淺淺彎成弧形，略足盞意。”可知蕉葉杯其型如蕉葉，是平展狀態，以凍石擬蕉葉之態琢之，巧妙得很。

“蕉葉”是平展開的，非常非常淺，這樣淺淺一杯酒，像蕉葉中間存的一點清露，簡直是為黛玉量身打造。黛玉身體瘦弱，不堪寒涼飲食，吃得又少又精致，平時也不飲酒，她這時想喝酒，是因為吃了一點螃蟹身體有些不適，喝口酒緩一緩。黛玉這種體質，喝一口酒，就是蕉葉杯的“一口”，量非常小，符合她的身體特征。

蕉葉杯小而淺，卻很有詩意，宋代蘇軾寫自己酒量見長：“吾少年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矣。”他說從少年時見了酒就醉，現在已經可以喝三蕉葉杯了，可見蕉葉杯在宋代已經是常見酒杯造型了。

清朝的蕉葉杯也很盛行，冒辟疆《影梅庵憶語》卷二寫：“姬能飲，自入吾門，見余量不勝蕉葉，遂罷飲。”這里的酒量也是以蕉葉杯為標準，不勝蕉葉，沒有酒量，連蕉葉杯這么一小杯都喝不了。

蒲松齡也寫過：“放懷盡飲三蕉葉，酒醒床頭香夢殘。”三蕉葉，亦是飲酒數量。有人說蒲松齡寫的三蕉葉是酒的品牌，錯得很，蕉葉一直是酒杯的意思，也代表酒量。

蕉葉杯，淺而美，小小一盞而已，飲盡一杯也不足醉，但這個動作與杯子，展示的是黛玉奉行的生活美學。她揀了一個杯，隨意而優雅，是動作美；海棠色，是顏色美；凍石，是材質美；蕉葉，是造型美。黛玉是古典小說中的頂級才女，曹雪芹深愛這個人物，讓她的院子修竹月影，她的月洞窗掛著念詩的鸚鵡，她的房梁上給燕子開了方便之門，燕子翩然來去，房間內琴棋書畫俱全……無一處不是將生活上升到美學的程度，于是林黛玉隨手喝酒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也具有了極致的美學價值。

文/月滿天心

編輯/陳品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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