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秋,我前往XX公社XX大隊王家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因在村里算是個“知識分子”,所以每逢農忙季節村支書就讓我抽空寫稿表揚在“雙搶”中埋頭苦干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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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我從生產一線調往大隊部做宣傳工作。大隊部由8個自然村組成,辦公室建在塋地鑿平的高坡上,位于8個自然村的正中央,四棟紅磚房圍成一個長寬見方的四合院,四棟房的面積至少兩千多平米,大隊部門前有一池塘,距我宿舍約10米左右。雖說地面房屋多間,地下白骨縱橫,但每晚我一年輕女子留守此處,不曾感知何為怵懼。
強奸案發這年7月初夏的一天,大隊婦女主任疾步來到我辦公室,悄聲告知劉家灣發生一強奸案,罪犯名叫劉冬林,33歲,父母雙亡,家有一跛腿弟弟,哥倆相依為命。因富農出身難以娶妻,以致他倆至今未婚。劉冬林同村一名為陳玉蘭的女人,她男人是一名野外勘探工人,只在每年春節期間回家過年,見陳玉蘭的男人不在身邊,幾天前劉冬林趁機把她強奸了,昨日她報了案,不料劉冬林被捕后當晚逃遁。她讓我趕緊帶上筆和紙與她一起去受害人家中了解案情。
我見過劉冬林一面,那是在這年清明節那天北京發生了“四五”事件,事后大隊部馬上組織地富分子前來開會,警告他們別想“變天”。這次開會我是會議記錄員,在對到會者一一點名時,劉冬林蜷縮一隅低聲應答,印象中他個子中等,外表俊朗,厚眉圓眼。
我和婦女主任頭頂烈日前往劉家灣。雖是初夏,但熱浪滾滾,很快兩人全身汗浸。一路上我對陳玉蘭的相貌進行了合理想象:她一定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行至20分鐘后我們來到陳玉蘭家,她家大門半掩。
進門后發現她家收拾得簡潔齊整,一進門頓覺屋內一片清涼。這時婦女主任喊了一聲,屋里一人答應,我倆走進臥室,只見一女人面墻測臥,床榻左邊擺放著一個盛小便的木桶,在高溫的發酵下,那處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臊味。見我倆進來,那女人有氣無力地從床上爬起,然后端坐在床沿邊。
她就是陳玉蘭?不禁讓我大失所望,與我想象中的陳玉蘭大相徑庭,眼前這個女人既不漂亮,也不年輕,大約40多歲,面色蠟黃,瞇縫小眼和扁平鼻子分布在大盤臉上。劉冬林怎會強奸這位相貌平平的半老徐娘?疑惑中唯用“饑不擇食”進行詮釋,才會符合邏輯。
或許是因為羞愧,陳玉蘭敘起她與劉春林的交集時聲音嗡嗡,隱約聽見:一次兩人收工后在村后山溝里做了不該做的事情。翌日他約她晚9點鐘在老地方再見,但她未往。又日劉冬林收工時將她喝住,面色慍惱責問她為何爽約,說他等至天明不見人影。
她怯聲道:“我是三個孩子的媽,不想壞了他們的名聲。這事到此為止,你不要因為我男人不在身邊就纏著我。” 一聽這話他急辯道:“你男人長年在外,一年才回家幾天,你何必為他守活寡。你一女人帶著三孩子生活很不容易,如果家有重活,我愿幫你。” 她低頭不言只顧快步前行,見狀他在她身后追喊道:“今晚我們在老地方見。”
可這晚陳玉蘭仍未前往,晚上10點鐘左右,不料突然有人敲打她家門窗,她驚詫問道:“是誰?”“是我。”劉冬林輕聲道。見劉冬林竟然找上門來,她隔窗乞求道:“請你趕緊走吧!別把我孩子吵醒。這事要是被我丈夫知道,他會殺了我的。”
聽罷這話他惱怒道:“你這么怕你丈夫,就知道你丈夫和孩子。如果明晚你再不去山溝的話,我就殺了你全家!”他這狠話不禁把她嚇得半死,輾轉一宿難以成眠,翌日傍晚剛一收工,恍惚中她就跨進村支書家門,舉報了劉冬林的強奸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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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采訪陳玉蘭后,我趕緊將記錄整理成文交給大隊書記,案錄僅僅只是她的一面之詞,真相到底如何,待逮住劉冬林后方可審問究竟。罪犯逃遁接著再講劉冬林強奸的案情走向:村支書接到陳玉蘭報案后,立馬騎上自行車趕往一里開外的大隊書記家匯報案情。大隊書記一聽,頓感問題嚴重,一富農子弟,竟敢強奸貧下中農!于是連夜組織民兵將正要出門的劉冬林逮個正著,眾人將他五花大綁后扭送到公社派出所。
派出所值班民警就著那根繩索將劉冬林綁在一個三人座的長椅上,然后對眾人道:“放心吧!我們會嚴懲他,不會放過一個階級敵人!” 臨走前大隊書記對怒眼圓睜的劉冬林道:“老實點,不然讓你在大牢里多呆幾年。”
孰料深夜劉冬林居然掙脫繩索翻窗逃了。他失蹤后大隊派人配合民警天天四處搜尋,一日我們前往他與陳玉蘭的媾合之地,一到那里,只感到山風習習,涼氣拂面,難怪劉冬林在炎熱夏季里仍是性趣盎然。
但凡他可能涉足的地方,都留下了我們尋覓的腳印。可一連多日尋找無果,他像人間蒸發一般。殉性自殺那晨我像往常一樣在大隊部門前池塘洗衣服,無意間見離我洗衣20米處池塘岸邊灌木下的水域中趴著一頭水牛。次日再去洗衣時,那頭水牛仍在原處,第三日它還在那里一動不動,但從那處飄來陣陣惡臭。
莫非這牛死了 ?我好奇繞到水牛近處,一看不打緊,眼前景象嚇得我魂魄飛散,原來“水牛”是一趴在水中的黑衣人尸,我腦際瞬間一閃:他就是失蹤幾日的劉冬林!我一邊狂奔一邊驚呼:“快來人啦!劉冬林在池塘里……”
大隊部眾人聽到我喊聲后迅速圍到池塘邊。劉冬林自殺的消息向空氣一樣迅速蔓延,很快池塘四周圍滿了附近的村民。劉冬林的跛腿弟弟聞訊趕到,他在岸上一蹦一跳“哥呀,哥呀!”大放悲聲,這凄愴哭聲不禁讓我淚眼模糊,惻隱之心油然頓生,此時我全然忘了劉冬林是富農子弟,且強奸罪責在身:一個正值性旺盛期的青年男子,只因受到出身問題的羈絆難以通過娶妻獲得合法的性權力,從而由性饑渴導致性暴力,并因一次非法性行為葬送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劉冬林所在的村子附近大小池塘好幾個,可他偏偏選擇在大隊部門前的這個池塘了結一生,這分明是以這種悲壯方式向那晚將他扭送到派出所的大隊書記表示強烈抗議。
眾人因恐懼竟無一人下水打撈他尸體,大隊部副隊長是最后一個趕到事故現場的人,這位身材高大、為人厚道的農村干部毫不猶豫跳到池塘里,由于劉冬林的尸體高度腐敗,一碰尸體腐肉就脫落了下來,無奈他只好叫我拿來床單,最終用床單將劉冬林的尸體兜上岸來。
劉冬林的尸體不忍直視,他全身浮腫、皮開肉綻,開裂處不知是魚兒吞噬,還是那晚體罰所致。村民當日就將劉冬林草草下葬,安葬他后眾人很快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一介草民,何況是一出身不好的強奸罪人,其生命價值又有幾何?何況他死后農村就進入了繁忙的“雙搶”季節,大家每天在高溫酷暑下十幾個小時的辛苦勞作中已是疲憊不堪,此時哪還有工夫和精力去探究其中的曲直是非。
劉冬林自殺之地與我的宿舍近在咫尺,自打他死后,我這位無神論者再也不像以往那般的從容淡定,每至夜深人靜時,因心生恐懼,即使高溫難忍,我也將門窗緊閉,連大氣不敢呼吸,生怕塋地下和池塘中的鬼魂跳出來與我嬉戲,這種惶恐伴隨我半年時間。“強奸”疑云好在這年年底突然恢復了中斷10年之久的高考,因文革期間沒怎么讀書,高考那兩天我只好懵懂著去蒙,好在試題比較簡單,沒想到一蒙居然榜上掛名。半年后我終于告別了這里的大鬼小神們。
直到我離開那里時,也沒聽說陳玉蘭的丈夫“殺了她”,但這事曝光后肯定會影響她與丈夫的關系。而那晚劉冬林說“如果不赴約就殺了你全家”,這話可能當時只是嚇唬她就范罷,不料她卻信以為真,由此導致劉冬林死于非命。
多年后劉冬林的“強奸”嫌疑在我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他的那次性行為到底是單方強迫還是兩廂情愿?如果是單方強迫的話,陳玉蘭為何不及時報案?如果是兩廂情愿的話,她為何再次不允?
如果劉冬林那次性行為不是強奸的話,他為何不據理力爭而選擇輕生?或許在那個冤假錯案頻發的年代,一個富農之子的話誰會相信?如果他強奸這事是冤的話,他想用自殺這種悲壯之舉以證明自己的清白,而這種假定是可信的。但如果他強奸罪名成立的話,或許他覺得一旦入獄就更沒有做人的尊嚴,因此寧愿一死了之。
自打上大學后我就再也沒回過當年下鄉的地方。如果陳玉蘭仍健在話,如今已是垂垂老嫗。劉冬林“強奸”這事曝光后,想必她也經受了不少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壓力。劉冬林到底強奸她否?這事只有她一人最清楚,如果這事是真,劉冬林自絕于社會,算是咎由自取。如果這事是冤呢?恐怕陳玉蘭這輩子的良心不得安寧吧!
假如劉冬林能像常人那樣戀愛結婚的話,他就不會因一次性行為付出生命的代價,按照他那年輕英武的外表,也不會將一個相貌不揚的黃臉婆擇為性對象的。不管劉冬林當年強奸與否,這都是那個荒唐年代里發生的荒唐事情。(作者注:當年我下鄉之地為花山公社紅軍大隊大陳村。)
本文作者
作者簡介:張軍,女,1954年生人,下鄉知青,武漢理工大學機械制造專業77級,大學畢業后曾在企業做過三年工程師,后入科技單位工作,同時被大學聘為兼職教授,從事科研和教學,正高職稱。
(本文來源新三屆,感謝劉樂亮老師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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