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故事,得從幾個黑色的立方體講起。
五個嶄新的便攜式音箱,配著話筒。它們不是什么音樂節的裝備,也不是街頭藝人的家當。
它們的目的地:
是法庭。
一個本不該自帶擴音設備,保證人人都能清晰發言的地方。
1
河南南陽,淅川縣人民法院。
事情是這樣的,冀廷梅案的庭審現場,辯護律師們發現了一個規律。
他們的麥克風,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不是那種年久失修的接觸不良,是一種更精準、更智能的故障。
尤其是在律師慷慨陳詞時,聲音:
就沒了。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按下了靜音鍵。
技術處理。
一個冰冷而專業的詞匯,被賦予了全新的富有地方特色的含義。
誰在操作這門技術?
據被告人家屬視頻里的指認,并非法庭上常見的書記員或法警。
而是來自更高級別的單位:
南陽中院的運維人員。
運維,運營維護。聽起來像是保障系統正常運行的。
在這里,他們維護的是一種特殊的秩序,一種需要選擇性靜音的秩序。
技術指導。
跨院服務。
精準到位。
2
被告人家屬,在經歷了法律程序上的種種特色服務后,對于這種技術創新,展現出了驚人的適應力和行動力。
他們沒選擇在法庭上拍桌子抗議,也沒寫萬言書層層上訪。
他們選擇了最直接,也最卑微,同時又最具行為藝術感的方式:
自己買。
你不讓我用你的麥?
行,我自己帶擴音器。
于是,便有了酒店房間里,冀廷梅的兒子畢祺祺對著鏡頭介紹新裝備的那一幕,語氣平靜:
連夜采購的。
這幾個字背后。
是奔波。
是焦慮。
是憤怒。
更是對法庭現有設備和規則的深深不信任。
一場嚴肅的法庭辯論,硬生生被逼成了需要自帶音響設備的:
野場子。
能讓律師好好說話,在這個案子里,似乎成了一種奢望。
在消音處理之前,還有更硬核的物理隔絕。
就在這批音箱被采購的前一天,2025年4月9日。
冀廷梅的兒子畢祺祺,一位在職法官,想作為母親的辯護人進入法庭:
被攔住了。
攔在審判庭那道厚重的門外。
死者孟相峰的辯護律師,李進,更慘。他連法院那扇象征公平正義的大門:
都沒能進去。
法律規定了他們的辯護權,但沒規定法院必須給他們開門。
開庭當天,法院門口黑壓壓的旁聽群眾,想進去見證公開審判。
法律規定了審判要公開,但在淅川法院有自己的理解。
上午九點多,直接把伸縮大門:
鎖上了。
想進去?得在那個神秘的:
旁聽名單上。
公開審判,但不對你公開。
進都進不去,還談什么發言?
3
所以,當律師們好不容易能坐在法庭里(大概是分案庭審里那些沒被攔在外面的律師),發現連說話的聲音都要被技術處理時,你就能理解那五個音箱的意義了。
那是對物理隔絕和技術消音的雙重反抗。
如果說鎖上大門、攔住律師是第一道防線,那么,操控話筒音量,就是第二道。
更隱蔽,更技術化,也更具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它傳遞的信息很明確:
就算你進來了,我也可以讓你變成啞巴。
這不僅僅是一個話筒的問題,這是一個關于誰能說話、誰的聲音能被聽見的問題。
讓我們看看那個死去的孟相峰,冀廷梅的舅舅。
180斤的漢子,經歷了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后,出來時已是瘦骨嶙峋,他遭遇了:
嚴重刑訊逼供。
然后,他死了。
就在這次庭審(分案)的兩周年忌日。
人死了,淅川法院迅速下達《終止審理裁定》。
程序完美,效率驚人。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死人的名譽,死人的清白,死前遭受的痛苦,似乎也隨著程序終止而一筆勾銷。
律師想替他說,法院說,不行,案子對孟相峰已經終止了。
一張文書:
堵住了活人的嘴,以死人的名義。
這操作嚴謹且高效。
4
律師不服,上訴到南陽中院。
南陽中院,展現了更高階的法律智慧,它下了一份《中止審理裁定》。
關于那個終止審理對不對,我們暫時:
中止審查。
等什么呢?
等全案審結了再說。
這是一個精妙的閉環,一個讓死者永遠沉默的閉環:
不留活口。
這不僅僅是指肉體,也指法律程序上的發言權。
堵上死人的嘴,堵上替死人說話的律師的嘴,案子就好辦多了。
現在,輪到活著的被告人的律師了。
他們還能說話,他們還想依據事實和法律進行辯護,這顯然給高效辦案帶來了一定的困擾。
于是,技術處理應運而生。
當法律程序本身無法完全堵住律師的嘴時,那就從物理上想辦法:
調低音量。
暫時靜音。
神不知,鬼不覺。除非,你自己帶了擴音器。
這五個音箱,因此顯得格外刺眼。
它們是對抗技術處理的武器,是用民用設備對抗某種公權力操作的變形手段。
想象一下那個場景,一位律師正引經據典,突然,法庭音響里他的聲音變小了,甚至沒了。
這位律師愣了一下,隨即打開自己面前的黑色小方塊。
嗡……的一聲電流麥克風啟動聲。
他繼續發言,聲音洪亮,甚至可能帶著點小音箱特有的失真。
法官皺起了眉頭,運維人員可能在后臺手忙腳亂。
或者,有個律師發言,話筒被消音。他旁邊的律師立刻打開自己的音箱,把話筒遞過去:
接力發言。
用自帶設備完成法庭辯論的接力。
5
這背后,是冀廷梅案的復雜背景。
曾經的勞模,三八紅旗手,帶領村民致富的中國玉雕第一鎮的功臣。一夜之間,成了黑社會頭目。
她的家族十幾口人被抓:
幾乎一鍋端。
她一手打造的玉器市場,成了犯罪組織經濟基礎。
那些曾受益于她、稱贊她的村民和商戶,有七百多人(后增至九百多)主動出來為她作證,說沒有被強迫交易。
結果,他們成了需要被公安補充偵查的對象。
被談話。
被威脅。
暗示不改口就處理違建商鋪。
連律師去走訪,都被不明身份人員騷擾辱罵,稱為:騙子、假律師。
律師辦公的樓,被人舉報是:
危樓。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目標:塑造一個符合需要的敘事,一個冀廷梅是黑社會,必須被打倒的敘事。
在這個敘事里,任何不和諧的聲音,都需要被壓制。
被消解。
被技術處理。
無論是來自證人的,還是來自律師的。
畢祺祺,這位在職法官,為母辯護之路,更是將這種壓制體現得淋漓盡致。
遞交手續,法院研究一個多月。
上網發帖引爆輿論后,才勉強同意。
同意了,但會見?
待后續書面通知。
分案異議?
根本不理。
甚至,他的工資卡都被凍結了,生活靠親屬接濟。
這是從程序上、經濟上、心理上全方位的施壓。
當這些都無法完全阻止辯護時,最后一道關卡,落在了法庭上的那個小小的麥克風上。
它是最后的防線,也是最赤裸裸的某種操作。
6
所以,我們再來看這五個音箱。
它們不僅僅是擴音設備。
它們是家屬在某種境遇下抓住的一根稻草。
它們是律師試圖沖破技術壁壘的一種嘗試。
它們是對靜音法庭的一種無聲抗議。
它們是這個時代某些法治圖景下,一個具體而微的象征。
象征著,當程序的大門緊鎖,當法律賦予的嘴巴被捂住,當體制內的常規渠道似乎失靈時,人們只能依靠最原始、最笨拙,甚至看起來有些可笑的方式,去爭奪那一點點發聲的權利。
買音箱帶進法庭,這聽起來像個段子。但它真實地發生了,發生在2025年。
這五個黑色方塊,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道理:有時候,最大的障礙,不是法律條文有多復雜,不是案件事實有多模糊。而是有人不想讓你說話:
他們有權力,有技術,有各種看似合規的操作流程。
他們可以鎖上大門。
他們可以拒絕會見。
他們可以拖延閱卷。
他們可以指導證人。
他們可以中止審查。
最后,他們還可以,輕輕動一下手指:
關掉你的麥克風。
世界,瞬間清凈了。至少,他們想要的那種清凈。
但是,總有人不甘于這種清凈。
就像那些連夜采購音箱的家屬。
就像那些即便被攔在門外也要堅持的律師。
就像那個工資卡被凍結也要為母辯護的法官兒子。
他們用自己的行動,笨拙地、執拗地,對抗著那股試圖讓一切靜音的力量。
這五個音箱,最終能不能被帶進法庭?
就算帶進去了,能不能順利使用?
就算能用,聲音能不能蓋過那只無形的手?
這都不好說。
但購買和準備本身這個行為,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它只是一個事實,在需要發言的地方,有人不得不自備擴音設備:
五個。
黑色的方塊。
它們是這個故事里最沉默的證物。
證明在某些需要發言的地方,連發聲本身都成了一場需要自帶裝備的博弈。
這場關于話筒和音箱的攻防,在法庭內外,或許才剛剛開始。
寫于2025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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