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樂軍
軍用吉普車載著我離開市區,向目的地駛去。滾滾的車輪在司機老張熟練的駕駛中,把城市一幕幕的熱鬧繁華甩在身后。車窗外的場景越來越荒涼,而我的內心也隨之越來越荒蕪。
七月,一年一度的畢業季如約而至,1989年我從軍校畢業。隆重的畢業典禮后,我被分配到戲稱為“西伯利亞”的濟南津浦鐵路黃河新橋守橋部隊,當一名見習排長。說是見習,其實就是正式任職在那里了。
這座位于京滬鐵路干線中段的特大型橋梁,全長5698.30米,雙軌平行設計,分主橋、北引橋、南引橋三段。當時有一個大隊的兵力守護。波濤洶涌的黃河像一道天塹,把大地一分為二,河的南面是省會城市濟南,北面則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為了預防水患,確保河水泛濫時省會城市的安全,黃河主河道北岸3000米外還修了第二道大壩,一旦遇到不可抵御的大水,就讓洪水向北漫延。我就被分配到一二道壩之間灘涂的一個執勤點上。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那里交通閉塞,條件艱苦。一句順口溜常掛在戰士們嘴邊:“白天兵看兵,晚上數星星。夏天蚊子咬,冬天吹冷風。四季守大橋,猶如苦行僧。”我當兵一直在市里條件較好的機關單位,反差如此之大,確實是個考驗。
車子到達南岸,再開不動了。隊長和一名佩戴上士軍銜的班長來壩上接我,他們一人騎一輛自行車,班長把我的行李捆到他的車后架上,隊長和我騎一輛車過河。隊長說:“咱們到橋上我再騎車載著你。”他們半蹲下身體,扛起自行車攀上十幾起臺階,我們一起來到橋面。
兩條筆直的鐵道向南北延伸,四根鋼軌泛著耀眼的白光,鋼軌中間的枕木上鋪著月約半米寬的鋼板,上士班長和隊長跨上自行車,壓著鋼板往前騎行,隊長跟我說:“跳后座上來”。我說:“行嗎?”他說:“沒問題!”我一手抓住后行李架,躍身坐上。車子稍微搖晃了一下,繼續前行。心說,他們的車技真好。
騎到河中央,“迪——”一聲長鳴,對頭來火車了,我們趕緊下來,搬著自行車到橋邊避讓臺避讓。這時我才低頭仔細觀察滾滾而流、一瀉千里的黃河,腳下橋墩處水流打起的漩渦,嘩嘩作響。
來到北岸,他們依舊扛起自行車跨下臺階到壩上,同站崗的哨兵打過招呼,我們沿引橋下的土路直奔營房。剛下過一場雨,路上坑坑洼洼的積水不時濺起,我們同時把腳抬得老高。
青紗帳里,幾排高大楊樹下,一個小院,一排平房,那便是我任職的營房。隊長把我送到后,向我交待了這里的工作,隨后說:“你軍校畢業,文化水平高,相信你能把這個排帶好,完成好執勤等各項任務。”臨走還專門要求那位上士班長,要多向我匯報,配合我搞好這里的工作。
上士班長叫朱傳亮,我沒來之前,這個排由中隊的一名副隊長代管,但他不住這里,日常工作大多由朱班長主持,他有著豐富的帶兵經驗。
這個排遠離隊部2公里,單獨開伙,是個獨立排,設3個班,加上我22人,負責大橋6號哨和營房自衛的執勤任務。朱班長幫我把行李搬進所謂的“排部”,其實就是半間屋,即一間屋從中間隔開,南面靠窗的一半,約9平方米,是我的臥室兼辦公室,北面半間則是武器庫,存放槍支彈藥。朱班長把其他班長和副班長叫來與我見面,他們分別報了姓名,介紹了各自的情況,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他們的名字。人多房子小,悶熱潮濕。我說:“好,今天先到這里吧,以后我們慢慢熟悉。”
對這里的條件,我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出乎意料。晚飯時我去了趟伙房,一間小屋里煙霧繚繞,熱氣蒸騰,蒼蠅嗡嗡亂飛。一口鍋蒸完饅頭后炒菜,炒完菜再燒水,全排戰士喝的水漂著油花,一股菜味。一臺14寸電視機也是壞的,不出影。離院子100米外一處旱廁全排共用,三個班輪流打掃,夏季一天不填土清理就生蛆。長腿尖嘴的花蚊子,遍布室內外,冷不丁就咬你一口。
晚飯后,我決定集合全排人員一起見面。很快,戰士們以班為單位集合到了院子中央,朱班長整好隊伍讓我講話。我跑步到隊列前,眼前是一張張黝黑卻略顯稚嫩的臉龐,一雙雙眼神里滿是期待和信任。我行個軍禮,望著大家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了,請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我將與大家同甘苦、共患難,同吃同住同執勤同訓練,希望我們共同努力,完成好任務,爭創先進。”隨即,隊伍報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李排長!”他們齊聲喊了兩遍。
解散后,我讓朱班長領我去察看6號哨位,熟悉那里的情況。我明白,部隊的中心任務是執勤,是保證大橋的安全。
晚上睡覺又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撐上蚊帳,把四周掖好可以阻擋蚊子的叮咬,但隔不住火車“哐當—哐當”的過路聲。大橋以每5-7分鐘的間隔通過一輛車,剛迷糊著,就又來一輛,吵醒了,再迷糊,又吵醒……
我躺床上,這才體會到臨睡時朱班長跟我說的:“您剛來,可能睡不習慣,時間長了就好了。”
睡不著就思考。思考這里的環境怎樣面對,思考這個排長怎么當。自從站到隊伍前講話的那一刻,我的心理就發生了變化。看看這些戰士,像朱班長他們,在這里已經三四年了,即使新兵也都來了大半年,他們一定是有來自農村的,有來自城市的,有的家庭條件差點,有的條件可能很優越,他們都是默默無聞扎根這荒灘。我決心和戰士們打成一片,完全融入這個集體。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一起出操,一起訓練,一起巡邏,一塊打球娛樂。我經常替士兵站班崗,以體驗執勤生活。我還向上級申請了點經費,購買了紗窗、門簾,擋住了蒼蠅蚊子,修好了那臺破舊的電視機。黃河灘里,那個小院充滿了歡聲笑語。特別是,我們在泥沙里訓練或打完場球后,一群“泥猴子”在壓水井旁洗澡,端起一盆涼水從頭澆下,“嗚哇”叫聲和哈哈笑聲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
一次,我偶爾翻看朱班長的日記,上面一段話深深感動了我:“我們這些守橋的兵,像道釘一樣堅守崗位,像道軌一樣負重擔當,像枕木一樣齊心協力。”我感嘆,寫出這樣的句子,得有怎樣的生活體驗啊!后來,我受這段話的啟發,創作了一首歌頌這些守橋衛士的詩歌:
“我們是郎朗夜空中/微微閃爍的一顆顆無名小星/我們是蒼茫大地上/微不足道的一株株無名小草/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懷揣同一個夢想/看,大河之上/那一道絢麗的彩虹/是我們守護的目標/我們雖然渺小/但聚到一起/就是堅不可摧的力量/多少個日日夜夜/多少輪春夏秋冬/我們堅守,堅守/像道釘一樣堅守崗位/像道軌一樣負重擔當/更像那枕木,齊心協力/我們是祖國母親身上大動脈里的血液/時刻奔涌流淌/流淌……”
1990年國慶節,支隊組織文藝匯演,我們呈上這副作品,當戰士們撇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飽含深情地朗誦完后,感動了所有人,作品最終獲得一等獎。讓人沒想到是,也由于這副作品,我讓領導發現,不久后被上調機關當了一名宣傳干事。
我當兵近二十年,軍旅生涯的點點滴滴終生難忘,但影響最深、最刻骨銘心的是基層當排長的那段時光。后來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也是根據那里守橋部隊發生的一件事創作的。基層一線的鍛煉,塑造了我終身受益的正確三觀,也讓我明白了,為什么許許多多的文藝作品里,落腳點大多都是在基層,因為只有那里的人物、事件才最鮮活、最生動、最感人。
到基層、到一線去吧,那里最具活力,最有生命力!感謝守護黃河大橋當排長的那段經歷。
(作者系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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