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貿易的洋流正在改道。美國產業政策的轉向和全球貿易摩擦，就像海上的颶風和冰川，沖擊著原有的貿易航線，迫使貿易企業們不得不重新校準航向。世界貿易地圖不再以單一中心為主導，而是裂變為區域化多極拼圖。在全球價值鏈重構的浪潮中，每個貿易體都在尋找新大陸。

中國企業自2018年第一次貿易戰爆發以來，不斷調整應對策略，造就了一場壯觀的出海潮。而當時間駛入2025年，貿易戰再次打響，一切又有不同。

在此背景下，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兼聘教授、上海交通大學中國金融研究院（高金智庫）副院長劉曉春，高金智庫兼職研究員、開泰中國首席經濟師肖蕾共同撰文，分享所觀察到的一些新現象、新邏輯。文章刊載于《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2025年4月刊。

01

出海邏輯轉變：

從“近海”到“深海”

中國企業出海如今呈現“百花齊放”的局面，規模有大有小，卻也參差不齊。有的是被迫“流浪式出海”，四處漂泊尋找臨時避風港。有的是“FOMO式出海”，害怕錯過而盲目跟風。短期主義盛行，戰略深度不足。

而真正持久地出海，需要從“流浪”轉變為“深耕”；從追逐“水面上”顯而易見的機會，到挖掘“水面下”隱藏的價值。這才是從“近海”到“深海”的關鍵遷徙，是中國企業以及中國產業鏈全球化的必經之路。

那么，什么是“近海”，什么是“深海”？什么是“水面上”的機會，什么又是“水面下”的機會？

02

“近海”：機會與陷阱并存

“近海”，具有雙重含義。

首先，它指地理位置臨近的市場。當“世界是平的”神話破滅，貿易從單一中心向多中心過渡的過程中，一批“連接器”國家應運而生。這些國家在全球供應鏈中扮演著橋梁和樞紐的角色，近岸外包（nearshoring）和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成為它們重要的商業模式，也為其帶來了新的發展機遇。

東南亞國家無疑是中國企業最典型的“近海”——地理接近、文化相似、交通便利、土地和勞動力成本低，還有互補的產業結構，成為中國制造和出口的重要中轉站。此趨勢不僅反映在貿易領域，外國直接投資也遵循同樣的邏輯，流向那些能夠提供穩定政策環境、完善基礎設施和熟練勞動力的“連接器”國家。

“近海”的另一層含義，代表了一種較為初級的市場選擇邏輯。過去幾年，許多中國企業在出海時，往往追逐市場的顯性紅利：哪里有流量，就去哪里；哪里增長快，就投資哪里；哪里回報高，就布局哪里。這種表層思維推動了一波海外擴張熱潮，但也是缺乏長期規劃的“流浪式出海”。

近海出海帶來的是“水面上”的機會——國內內卷和全球地緣政治變局中的被動機遇。但僅靠短期應對，或追逐短期優勢，必然會埋下發展隱患，快進快出難以建立持久競爭力。“近海”思維在帶來初期繁榮的同時，也必然制約企業的長遠發展。

03

“深海”：全球視野與本地化深耕

“深海”，同樣蘊含雙重含義。

首先，“深海”意味著超越區域限制的全球視野。早期布局東南亞等地理接近、文化相似的近海市場，可以幫助中國企業規避貿易壁壘。不過，近海策略意味著依然是圍繞著一個目標在布局，即出海的終極目標市場還是美國。但“深海”戰略意味著意識到，過度依賴任何單一區域都可能導致易受區域經濟下滑、地緣政治緊張局勢或政策變化的影響。

市場多元化已成為一種戰略需要。中國企業積極在亞洲、歐洲、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尋求機會。這種多區域布局不僅規避特定區域風險，還能利用每個市場的獨特優勢。

其次，“深海”意味著深耕本地化。2025年中國企業的出海，最大變化在于必須關注“水面下”的深層因素。真正成功的企業，往往是深耕某一區域市場的參與者。他們不會因墨西哥的紅利而倉促轉向，也不會因印尼市場的火熱而立刻調頭，更不會因沙特政策利好而匆忙布局。

“流浪式出海”正被市場證偽。長期投入才能建立難以復制的本地化能力，才能真正理解并融入當地商業生態。海外市場的成功，不僅需要捕捉機遇，更需要理解當地的歷史脈絡、文化傳統和宗教信仰。這些“水面下”的因素往往是關鍵。企業需要深入分析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維度，才能避免復制國內經驗的陷阱，找到真正的落地點。

04

“水面下”的機會：

全球對“中國制造”的心智轉變

2025年中國企業出海的最大紅利，或許是全球對“中國制造”認知轉變帶來的“心智紅利”。很多海外市場對中國的印象停留在十年甚至三十年前，認為中國產品就是廉價低質的代名詞。

然而，這種刻板印象正在被打破。在東南亞市場，華為、小米、比亞迪等中國品牌已經建立起極高的品牌認知。許多東南亞消費者對中國產品持積極態度，甚至在某些細分領域，中國品牌被視為優質選擇，甚至開始追捧來自中國的創新產品。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市場的認知轉變速度不同。東南亞和中東市場對中國的認可度已經較高，而歐美市場的轉變則相對緩慢。拉美市場正處于認知轉變期。

這種從俯視到仰視的認知轉變帶來的商業機會不可低估。當海外消費者開始仰視中國產品時，中國企業就獲得了品牌溢價的基礎。這種轉變也正在改變商業互動的基本邏輯。當中國制造被視為技術領先者時，商業談判的主動權就會發生轉移，企業可以采取更積極的品牌策略。尤其是新能源和數字技術領域，可算是當下中國出海的兩張新名片。

中國在新能源產業的全球影響力已經形成。無論是光伏、儲能還是電動汽車，中國企業都已成為全球領導者。在一些西歐國家，由于能源緊缺和地緣政治變化，中國新能源技術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曾經持懷疑態度的歐洲媒體，也開始認可中國在能源技術領域的領導地位。再加上特朗普政府與俄羅斯互動增加，歐洲在地緣政治中的地位正在發生微妙變化。歐洲不再盲目追隨美國對抗中國，而是開始尋求更加平衡的關系，這為中國企業提供了新的機遇窗口。

數字技術同樣如此。移動支付、電子商務領域、共享經濟等領域的創新正在刷新國際市場的認知度；在人工智能領域，中國與美國已經形成平起平坐的全球領導地位。這種前沿技術的突破不僅改變了產業格局，也重塑了國際社會對中國企業的認知。從被動跟隨到主動引領，中國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位置正在向上攀升。

05

人才、文化、本地認同感：

極重要但極容易被忽視的隱形資產

從追逐表層紅利向構建深層布局轉變，不僅是戰術調整，更是思維方式的根本重塑。這需要企業高管放慢腳步，耐心觀察，深入思考。急功近利地出海注定失敗。持久的成功需要時間沉淀。成功的出海產品需要在用戶心中建立起性價比認知、質量認知、創意認知、技術認知和品牌認知。企業出海不能止于或滿足于海外市場對產品的認知，需要建立海外市場對中國企業行為、治理和文化的認知，包括對這些認知的認同和接納。

成功的出海企業不是復制國內的極卷模式，他們反而舒展開來，將觸角延伸到當地市場的各個角落。他們注重文化融合，建立認同感，融入本地社區。這些企業深入理解目標市場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和法律法規。他們建立起全面的本地化能力，真正融入當地生態，創造本土化價值。

地緣政治格局日益復雜。很多國家不得不在中國依賴和本國貿易保護中尋找微妙平衡。印尼就是典型案例。近年來，印尼對華出口增速超過進口增速。鎳相關產品成為主要驅動力，此外還包括錫、鋁、煤炭、石油產品和棕櫚油等。自2017年以來，印尼對華出口幾乎增長了兩倍。同期從中國進口的高科技產品、重型機械和設備也翻了一番。

目前，中國占印尼貿易總額的四分之一以上。這是其第二大貿易伙伴日本和美國的三倍。然而，印尼國內也出現了貿易保護主義傾向。反傾銷調查和貿易保護措施開始出現。自去年夏季以來，印尼對中國進口商品的稅收開始增加，政府計劃對進口鞋類、服裝和陶瓷產品征收100%至200%的關稅，并計劃采取更多措施，保護本地企業。泰國同樣在深化合作和尋求多元化之間謹慎平衡。

這種復雜環境需要中國企業建立更“互惠”的伙伴關系。尊重當地利益，融入當地社區，成為成功的關鍵。在此過程中，人才管理尤為重要。找到既了解中國企業文化又熟悉當地市場的人才并不容易。很多企業初期會派遣中國員工到海外，但長期來看，培養和留住本地人才是成功的基石。如果企業能更注重文化契合度，比如邀請本地員工到中國總部參觀培訓，親身體驗中國的發展成就和企業文化，然后回國帶動本地社區和經濟一同成長。

本地化不是表面姿態，而是戰略核心。深入骨髓的本地認同感，才是跨國經營的真正護城河。真正的出海成功，不在于追逐了多少個市場，而在于能在多大

程度上理解并融入目標市場。從“流浪式出海”到“深耕戰略”，從“水面”到“水下”，從“速度”到“深度”，中國企業的全球化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范式轉變。

2025年的中國企業出海，不再是簡單的地理擴張，而是一場關于認知、戰略和價值的全方位競爭。

在這場轉變中，仍然追逐短期紅利、頻繁變換方向的企業，可能陷入越來越艱難的生存困境；而那些愿意放慢腳步、深入本地、系統布局和給當地社區帶來“共榮”的企業，將獲得更可持續的全球化成果。“深耕式出海”，被“出海”國家不再僅僅是連接美國或發達國家的“連接器”國家，其本身就是被開發、被發展的市場。這些國家產業及經濟水平將得到極大提升，真正成為國際貿易和國際經濟中自主而重要的力量。而七國集團在國際貿易和國際經濟中的份額將大為下降，其對發展中國家經濟的制約能力也將大為下降。那樣的一幅全球化圖景，將更具包容性和可持續性。

內容來源｜哈佛商業評論

圖片來源 |千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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