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強奸案”日前已宣判，但判決結果非但沒有平息爭議，輿論場上的對立反倒還加劇了。

如果單看網(wǎng)上的反應，你會有這樣一種錯覺：似乎在這一事件中，受害者不是那個被侵犯的女性，而是那個實施了侵犯的強奸者。有的是人對判決結果感到震驚，那意思是：就這也判三年？至于嗎？

一位朋友觀察下來發(fā)現(xiàn)，周圍男孩的家長都認為男方是受害者，他認為“這案子并沒有增強女方拒絕的能力，顯著增強的是男性對家庭的恐懼，我首先要保護好自己兒子，寧肯不要老婆，也別掉到坑里”。

有的人甚至將這稱作“婚戀問題上的彭宇案”，擔心身為男性會被誣告強奸，理由是：在證據(jù)缺乏的情況下被定罪，那豈不是男性隨時可能因為女方的一句話而入獄？罪與非罪的界限在哪里？

有人辯稱“就算是人渣，也應該得到一個合理的刑期”，但我想此案的可怕之處在于：像這次的侵犯者還談不上是人渣，只是非常普通的人，因而無數(shù)人根本不認為他做錯了什么。

之所以有那么多男性產(chǎn)生“被誣告的恐慌”，恰恰是因為他們潛意識里覺得，自己完全可能做出同樣的事，因而害怕鋃鐺入獄的命運也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當然，對一些女權主義者來說，這才剛好：“你們膽寒？膽寒就對了。”

老實說，在當下的現(xiàn)狀之下談論太過偏袒女性，不免黑色幽默。在本案上，很多人不自知的一個矛盾的是：一方面認定強奸罪難以定罪，另一方面卻認為誣告只憑一句話就能把對方送進監(jiān)獄。這種災難化想象沒有考慮一個現(xiàn)實：就算真發(fā)生強奸，要定罪都難，何況是誣告？

強奸案發(fā)生廣泛、定罪困難，是世界性的現(xiàn)象。據(jù)反性暴力組織RAINN調(diào)查顯示，美國每1000例強奸犯罪，僅310例報案、57例抓捕、11例遭檢察官起訴，7例按重罪定罪，最后僅有6例強奸犯最終入獄。

美國《女士》雜志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 在3187名受訪的女大學生中：15.3%曾遭到強奸；11.8%是強奸未遂的受害者；11.2%曾遭到性脅迫；14.5%曾被迫接受帶有性意味的觸摸。

既然受害如此之多，為何報案如此少？主要原因有三個： 強奸發(fā)生在約會對象之間；強奸者和受害者之前曾發(fā)生過雙方自愿的親密行為；涉及的暴力程度非常輕微。

在英國，80%的強奸案都未報案；在印度，記錄在案的強奸案由1971年的2487起增至2024年的3.5萬件，這主要是由于以前女性出于羞恥而更難報案，然而即便是現(xiàn)在，印度進入審判程序的強奸案，也僅有5000起被定罪，定罪率僅27.4%。

中國的狀況更不容樂觀。 2020年，全國公安機關刑事案件中，強奸案共33579起，而賣淫、嫖娼案高達103148起，憑常識我們也能想見，前者的數(shù)量應該比后者多得多了。

1997年，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對廣州的一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強奸案的報案率僅4.6%。時至今日，據(jù)估中國整體的強奸報案率也就10%左右，最終進入審判、定罪的就更少了，也就是說，絕大多數(shù)實施性侵者都逍遙法外，被侵犯者默默承受著恐懼、咽下苦水。相比起這種遠為普遍的情形，男性被誣告的恐慌沒有什么現(xiàn)實依據(jù)。

諷刺之處就在這里：太多女性在遭受強奸之后的恐懼，被羞恥和恐嚇掩埋在層層的幕布之后，很少引起社會關注；但這次“訂婚強奸案”的判決，對一些人來說倒像是“冤枉了好人”，引發(fā)了壓倒性的恐慌。

這種恐慌從何而來？說到底，是因為這些男性認為，訂婚確立關系就意味著性同意（甚至不少女性也認為這是義務，不舒服也得配合完成一下），因而那原本就是他的“權利”，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居然要被質(zhì)疑。

這種“權利”，其實是一種特權，是“男人有權利打老婆”的那種“權利”。與之相對應的，是國內(nèi)社會缺乏個人權利意識，但男性對女性有應得的性服務、生育、情緒勞動、家務等觀念卻很普遍。事實上，在本案中，連女方媽媽看來原先也不覺得這是犯罪，只不過是手段粗暴了點，反正最后都是要做一家人的。

抱有這種觀念的人，還遠談不上尊重他人權利——沒有權利意識的地方，是意識不到對方的知情同意也是一種權利的。反過來說，如果尊重女性的個人意愿，雙方自主自愿，又何必有這樣的恐慌？

這也可以解釋這樣一個現(xiàn)象：日常生活中，越是那些沒有邊界感、喜歡說黃段子或身體騷擾女性的，在女權主義議題上往往越是容易破防。可笑的是，這些人在侵入他人邊界時經(jīng)常會說“你為什么那么玻璃心”，但你哪怕只是要求他們平等、尊重，他們就仿佛自己受了莫大的攻擊。

這種僵化的思維模式想象不出尊重他人自主意愿是什么樣，第一反應就是認為自己熟悉的秩序遭受了挑戰(zhàn)，感到了威脅。我一位支持女性主義的朋友（他本人是男性）觀察到：

也是有趣，男性一聽女性可以表達自己性同意，對自己有自主權，就立馬想到了自己會被仙人跳，被女性故意喊性侵，喊性騷擾，就滑坡成了“不要有性關系了，完電動玩具吧”，卻不會想兩性乃至多元性別之間的性互動怎樣可以尊重、平等……真是有趣。

真有不少男性這么想。在他們眼里，婚姻就是為了取得交配權，有人就很直白地對我說：“ 如果合法婚姻不能夠取得性權，那還娶什么老婆？尊重并遠離女人就是了。”

也就是說，照這一思路，要么男性支配女性，要么就干脆不要女人，但拒絕走第三條路：尊重女性的自主權和個人意愿，平等結合。我一位女性朋友因此揶揄：“ 希望他們發(fā)展到堅決不同女性發(fā)生性關系避免被敲詐誣告的程度，潔身自好，堅守男德，沉痛打擊女性。”

但我們當然不是只有“男女各自玩”這么一個選項，男性拒絕自我調(diào)整也不是出路，相反，尊重彼此意愿的結合才是現(xiàn)代婚姻的應有之義。《危險的熟人》一書引述一位強奸問題的研究者的話說： “只有推動‘性愛是以雙方同意、自由選擇、意識清醒為基礎的互動行為……’的理念，社會才能擁有一個沒有強奸陰影的美好氛圍。”

是這樣，這種彼此自主自愿的互動，也將使雙方消除被強奸的恐懼和被誣告的恐慌。那本來就應該是安心、美好的，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