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中國哲學著作的碎片化特征源自非職業化傳統,哲學家通過日常對話與格言傳遞思想,這與中國古典藝術通過留白、隱喻引發無限聯想,形成“言有盡而意無窮”思維張力的核心表達方式相通。在中國哲學中,語言只是渡河之筏而非終極目的,精簡的表達能夠蘊含引人入勝的哲學機鋒。
一個西方人開始閱讀中國哲學著作時,第一個印象也許是,這些作者的言論和著述往往十分簡短,甚至互不連貫。打開《論語》,每一小段只包含幾個字,各段之間往往也沒有聯系。打開《老子》,全書只有約五千字,只相當于一般雜志上一篇文章的篇幅,但是老子的全部哲學都在其中了。習慣于長篇大論地進行理性論辯的學生,遇到這種情況,會感到摸不著頭腦,不知這些中國哲學家在說什么,由此不免會認為,這是中國哲學家的思想不夠連貫。假若果真是這樣,中國哲學就不存在了。不相連貫的思想,怎能稱得上是哲學呢?
可以說,中國哲學家的言論著述,表面看來似乎不相連貫,乃是由于它們本不是專門的哲學著作。按照中國傳統,學習哲學不是一個專門的行業。人人都應當讀經書,正如在西方傳統看來,人人都應當去教堂。讀哲學是為了使人得以成為人,而不是為了成為某種特殊的人。因此,中國沒有專業的哲學家;非專業的哲學家不認為自己要寫專門的哲學著作。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專門哲學著作的哲學家比有專門著作的哲學家,為數多得多。如果要想讀這些人的著作,就需要從他們對友人和學生的言論集和書信中去輯錄,這些書信的寫作時間不一,記錄作者言論的人也不是同一個人,因此,其中不免有不相連貫,甚至互相矛盾的地方,這是不足為怪的。
以上所述可以說明,何以有些中國哲學家的著述中,內容不相連貫,但還沒有說明,何以有些中國哲學家的著述十分簡短。在有些哲學家如孟子、荀子的著作里,的確也有長篇大論的文章。但是,如果和西方哲學家的著作相較,它們仍然顯得篇幅短小,未曾把道理講透。這是因為中國哲學家慣于用格言、警句、比喻、事例等形式表述思想。《老子》全書都是以格言形式寫成;《莊子》書中充滿寓言和故事。即便在中國哲學家中以說理見長的孟子和荀子,把他們的著作和西方哲學家的著作相較,其中的格言、比喻和事例也比西方哲學著作中要多。格言總是簡短的,而比喻和事例則總是自成段落,與前后文字不相銜接的。
用格言、比喻和事例來說理,難免有不夠透徹的地方,只能靠其中的暗示補足。明述和暗示正好相反,一句話越明晰,其中就越少暗示的成分;正如一種表達,越是采取散文的形式,就越不像是詩。中國哲學家的語言如此不明晰,而其中所含的暗示則幾乎是無限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一瀉無余,這是中國詩歌、繪畫等各種藝術所追求的目標。在詩歌中,詩人往往意在言外。在中國文學傳統中,一首好詩往往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因此,一個慧心的讀者,讀詩時能從詩句之外去會意,讀書時能從字里行間去會意。這是中國藝術所追求的情趣,它也同樣成為中國哲學家表述思想時的風格。
中國藝術的這種風格是有其哲學背景的。《莊子》第二十六章《外物》篇最后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這時兩人不是用語言來交談,《莊子》書中說到的兩位圣人,相遇而不言,因為“目擊而道存矣”(《莊子·田子方》)。按照道家的思想,道不可道,只能暗示。語言的作用不在于它的固定含義,而在于它的暗示,引發人去領悟道。一旦語言已經完成它的暗示的作用,就應把它忘掉,為什么還要讓自己被并非必要的語言所拖累呢?詩的文字和音韻是如此,繪畫的線條和顏色也是如此。
在公元三、四世紀期間,玄學是在中國思想界影響最大的哲學流派。當時有一部書,名為《世說新語》,其中記載當時名士們的雋語韻事,所記載的名士言論,往往十分簡短,有的甚至只有幾個字。這部書的《文學》篇里記載,一位高官(本人也是一個哲學家)問一位哲學家,老、莊和孔子思想上的異同何在。哲學家回答道:“將無同?”這位高官對哲學家的回答很滿意,立即委派他做自己的秘書。這位哲學家的回答只有三個字,因此他被稱為“三語掾”(“掾”是古代官署屬員的通稱)。他回答高官的問題,既無法說,老、莊與孔子毫無共同之處;又無法說,他們之間毫無區別。于是,他用回問的方式作為答復,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回答。
《論語》和《老子》兩書中的簡短詞句,并不是本來根據某種討論前提作出的結論,現在由于前半遺失而使它們顯得無頭無腦。它們是充滿提示的箴言。正由于富于提示,才使它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們如果把《老子》書中提到的概念列舉出來,重述一遍,可能用上五萬字或五十萬字,它可能幫助讀者了解《老子》一書的含義,但它本身將成為另一本書,而永不可能代替《老子》的原著。
在前面,我曾經提到過的郭象是《莊子》一書的著名注釋家。他的注釋本身就是道家的一本重要古典文獻。他把莊子使用的寓言和隱喻,用理性論辯的方式加以闡述,又把《莊子》書中的詩句用散文予以重述,他的論述比《莊子》一書清晰得多。但是,《莊子》原書富于提示,郭象的注釋則明晰具體。人們會問:兩者之中,哪個更好呢?后來一位禪宗僧人曾說:“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十二)
(本文節選自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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