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這個內容可以算是《》的一個展開,也算是《》的一個延展。借“素紗襌衣”“馬踏飛燕”以及“司母戊鼎”聊聊文物名字的那些事。
1
素紗“襌”衣又念錯了!
起因依舊特別可笑,本來我覺得自己見慣了網上各路大神瞎科普“綾羅綢緞”,耐受度應該已經很高了,沒想到這年頭素紗襌(dān)衣都念不對的人也這么敢了。做出來的視頻我還接連在抖音和小紅書里刷到,屬于平臺推流推薦的那種(截止昨天修訂稿件,該視頻在小紅書平臺已有5.9萬贊,抖音平臺3.8萬贊)。
(不會念襌的科普封面)
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新鮮事了,猶記得某位上淘寶XX節的賣漢服的商家(相關內容見《》),賣的得還是素紗襌衣理念的,在平臺宣傳視頻里也是念不對。這都快成某種特色標記了,不僅是賣的和賣弄的不識字,推薦的和推流的平臺們也很文盲。
但這次更好笑的是,有人在小紅書給那位博主糾正了,糾正內容更好笑,因為那人覺得是寫作“禪(chán)”,念作“dān”(昨日修訂稿件時發現已經撤掉這條置頂評論)。
(相關小紅書視頻評論圖截圖)
啊,怎么還給“禪”字又多出一個讀音來了呢?那位博主也是很“友善”地接受指正,并且置頂了。真就是爆笑了,他們有種彼此“虛心”又彼此“空心”的CP感。
前面不是提到還有一個抖音平臺嗎?抖音顯然就比較缺乏這樣“有文化”的評論者,博主就打著時間差自己率先給自己糾正上了,收獲一眾好評。有種,雖然考試考砸了,但對著答案又都訂正上了,這怎么不算100分呢!
(相關抖音視頻評論圖截圖)
2
能給屢屢念錯的素紗襌衣,
改個好念點的名字嗎?
在《》里就提到過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文物的幾種命名方式。由于墓中出土了遣冊,也就是記錄隨葬品的清單,所以能參照遣冊名錄的便盡量參照遣冊,但也有一些對不上的,就盡量對照了相關文獻中的記錄。其中“素紗襌衣”就屬于后者,參考了《說文》《釋名·釋衣服》里的記載,將出土中“沒有襯里的單衣”命名為“襌衣”。
(圖/《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
馬王堆一號漢墓的單衣有三件,分兩種,兩件素紗單衣和一件白絹單衣。
(圖/《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
這里的“素紗”和“白絹”都是從織物品種區分的,它們都是平紋織物。在對馬王堆出土的平紋織物命名上可以看出參考文獻的方法和缺憾之處。
文獻中記載的平紋織物名稱有很多,報告里也提到“粗細疏密程度,有較大的差別”,但由于缺乏可量化的標準,“在平紋織物中,除將經緯線稀疏得可以看出明顯方孔者稱之為紗外,其他平素的平紋織物,一概統稱之為絹,不再進一步區分”。
(圖/《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
所以最終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平紋織物,只被粗略地分成“絹”和“紗”兩種。這種分類命名雖然是參考了古代織物的名稱,但又不是對馬王堆漢墓當時人們對于這些織物命名的完全還原。
(古代平紋織物的分類,思維導圖參考《中國絲綢藝術史》)
在這個大背景下,如果能在遣冊中找到對應的條目,或者論證出更貼切實物的文獻,“素紗襌衣”也是可以改名字的。尤其是像《說文》《釋名》這樣的參考文獻年代都比較早,我們現在很多常用字當時都還沒出現,在這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漢語發生了許多變化,文獻中提及說得一些字如今已是棄而不用的“死”字,有的在字義發生變化以后被其他字所取代了,在一些特定條件下換一種表達也是可以的。
早年的互聯網的漢字字庫和輸入法都很局限,“襌(dān)”是很難被打出來或者在某些字體下不顯示,用“褝(dān)”或“單”、甚至直接標注拼音的情況我都見過,大家也都能表示理解,因為這都是在理解“素紗襌衣”為何物、為何如此命名的情況下發生的。
(“襌”字在很多電腦字體中難以顯示)
2018年的時候知乎還有人問《國家寶藏》里寫“素紗單衣”是不是不妥?這其實完全是可以的,甚至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報告里也都是使用“素紗單衣”,而非“素紗襌衣”。
(圖/知乎)
(圖/《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書頁)
而“禪(chán/shàn)”的情況之所以是個笑話,因為這完全是一個文盲級別的錯誤,不僅沒看清過原字,也沒理解過文物的情況,甚至可以說,這么大名氣的文物難道從來沒在紀錄片或新聞里聽到別人念到過名字嗎?(沒聽過,但是要科普又要賣貨)
?這個是禪(chán/shàn),偏旁為“礻”,“禪”是“禪”的繁體字
?這個是襌(dān),素紗襌衣的“襌”,偏旁為“衤”,它沒有簡化字。早年有一些書會特意按照簡化規則去給它專門做一個“衤單”字,但實際上并不存在這個字。
?這個是“褝”,偏旁為“衤”,是日本簡化漢字,這也是它早期比“襌”更容易打出來的原因。“褝”字在一些字體下會可能顯示成“衤單”。
除了讀音這個最外在的區別外,偏旁本身的差別也很大。盡管從外觀看他們文字構件差別只是一個撇點筆畫,但偏旁“礻”從“示”字,相關字多與祭祀有關,偏旁“衤”從“衣”字,相關字多與服飾有關。即便看不清也該猜對才是,而且這難道不是小學語文的內容嗎?
(網絡圖片)
這種情況屢屢發生在“素紗襌衣”身上,除了它物紅是非多、文盲硬要蹭以外,還在于文物的命名方式似乎悄然發生著改變。
3
文物改名的“花語”是…
手慢無?
如果只有“素紗襌衣”念錯了的笑話,是不值得我來寫寫一篇的,否則我這個號就成笑話合集了。剛好前陣子聽了一個講座,里面有個點我覺得和這件事,和月初那篇《》也可以互相映照著聊一下。
(講座海報)
講座了里面提到了音樂考古里非常著名的一件文物“賈湖骨笛”的命名問題。
(出土于賈湖遺址的骨笛)
(實際上賈湖骨笛出土的不是一件,是一批)
(圖/《賈湖骨笛》)
我們現在基本都管它叫“骨笛”,但實際上它還有其他爭議名,如“骨龠(yuè)”等。尤其是“賈湖骨龠”這個名字,大家上網搜搜還是有很多人持這個觀點。如果目前的公認名采用的是“龠”,可想而知在樂器科普自媒體里估計也能聽到許多稀奇古怪的讀音。
(圖/百度貼吧)
這個命名爭議簡單來說就是,有學者認為這些多孔骨管樂器不是笛子,而更貼近文獻記載中的“龠”。
這個情況有點類似之前《》里提到的“篪”,也是出土了文物以后,學者們通過文獻(有的還有圖像)進行二重或三重證據驗證,然后考證出它的名稱來。可能經過一些商榷,可能由權威拍板,最后得到一個公認的名稱出現在報道、書籍里,也成為我們認識這些文物的名字。
需要說明的是,文物一般會有很多個名字,大眾接觸的公認名稱有時候只是某種代稱,比如早幾年的“馬踏飛燕”改名風波。
(新聞報道截圖)
文物在學界根據時代、質地、功能、工藝、品類等命名,而普通人往往更偏愛因為文化、故事、想象、熱愛而產生的名字。名字中包含生僻字會帶有一定的特異性,令人印象深刻之余產生“高大上”的厚古之感。
“骨龠”最終沒能成為公認名稱,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論證這類樂器為“龠”的依據稍顯薄弱,尤其是文獻記載往往比較碎片和模糊,看起來可能是粗略符合的,實際上不具備排他性和特定性。對于文獻中提到的“龠”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樂器,本身就存在著較大爭議。僅從形態看,就有編管說(如排簫)、束管說(如笙竽)、雙管說等,而賈湖骨笛則是單管多音孔樂器。所以,主張賈湖遺址出土的是“骨龠”不僅僅是指物為“龠”這么簡單。不僅需要論證“龠”是一種什么樣的樂器、如何推導而得的,還需要辯證其他說法為何不對。再論證賈湖遺址出土的為何不是其他單管樂器(如笛、簫),而是自己推導而得的“龠”。
目前論述比較詳盡的持“賈湖骨龠”觀點的學者是劉正國,他在1996年提出“古龠斜吹”的觀點(斜吹發聲是1989年黃翔鵬提出的)。但目前的相關表演中,如2017年的綜藝《國家寶藏》、2011年國家大劇院舉辦的《弦歌八千載——華夏古樂音樂會》(《賈湖骨笛》一書中說華夏古樂團是斜吹,但我真看不出),以及今年(2025年)3月的新聞里吹奏方式都是豎吹。而斜吹基本都是由劉正國及其弟子示范的,除了相關活動,還有2021年他參加的央視《中國考古大會》。
(2001年7月,劉正國在中科大為第二批出土的骨笛實物測音。)
(2021年,劉正國江蘇大劇院“民樂知多少系列活動”中演奏自己復制的各種龠類樂器)
(圖/《中國考古大會》)
(圖/綜藝《國家寶藏》)
(圖/《弦歌八千載——華夏古樂音樂會》)
(圖/2025年03月新聞《傳承八千年 遠“骨”之音今朝仍回響》)
斜吹笛確有遺存,比如在賈湖骨笛被發現時就有人提出與鷹骨笛類很相似,這類民族樂器中就有斜吹的。
(塔吉克族斜吹鷹骨笛)
(著名的斜吹民族樂器奈伊笛)
但不是說賈湖骨笛豎吹就吹不出來,而是斜吹的發音“更加圓潤、飽滿”,“是最佳的原始發聲方法”。
4
文物命名,
在學術,也不在學術
月初《》里提到,很多人會在網上提問一些本來就可以用通俗日常詞匯形容的事物叫什么,實際上就是希望得到一個這樣的公認名,最好是引經據典的。而《》里也聊過文物命名的問題,則是希望得到一個更通俗的名稱或解釋。拋開論證不提,從營造概念的角度出發,叫“襌衣”肯定比叫“單衣”顯得深奧,叫“骨龠”肯定比叫“骨笛”聽起來古老。尤其,現在的網絡營銷在涉及傳統的部分總是有一個毛病,不說人話,愛說古話。
而“賈湖骨笛”的名稱確認里不得不提黃翔鵬在《舞陽賈湖骨笛的測音研究》里的一段話:
我以為這支骨笛,如求文獻之證,考定器名,以最自然、最簡單的命名稱“笛”即可。不必旁求“琯”、“籥”等先秦古籍中所見之名,更不必就它的吹奏方法,易以后世的樂器之名。
除了說明他個人觀點以外,我覺得也可以說明為何“素紗襌衣”這類情況現在越來越少了。
現在對于文物的命名往往更加科學,看多了就能總結出一套公式來(相關內容見《》)。兩種思路的區別大概就在于,我們是要去“猜”古人,還是要“敘”古人?
文物命名存在爭議性也是很常見。比如王秉義與劉正國辨證過幾個輪回,王秉義雖然不同意“骨龠”的說法,但他本人持的卻也是“骨笛”以外的觀點,王秉義認為叫“骨管”更合適(之前寫過一篇關于學者們爭鳴的《》,推薦大家重溫)。類似的情況還有“司母戊鼎”與“后母戊鼎”的命名之爭,雖然新聞常常以某種蓋棺定論的姿態進行報道,但在學界爭議仍然存在。甚至可以說,存在爭議,才是學界的常態。
(相關微博截圖)
(圖/《“司母戊鼎”更名現象觀察》)
但如果相關論述不能在學界獲得支持或者提出的時間較晚,都有可能在命名上失去主導權。因為命名本身,除了是一個學術議題,也是文化議題、社會議題,但這些目前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內。
(相關微博截圖)
2011年以來,社會(學界)對“司母戊鼎”更名“后母戊鼎”存有不同認識:贊同者認為屬于正名,或認為不能改而仍錯;不贊同者或認為舊說依然行得通,或認為有關爭議學界沒有定論,或認為更名缺乏文字學依據,或認為不能更名;調和者認頭兩說都可以接受;思慮者表示對一個知名度很高的文物進行更名還是應適當考慮大眾的感受。
——《“司母戊鼎”更名現象觀察》
同樣的,“素紗襌衣”可以是“求文獻之證,考定器名”,也可以擁有“最自然、最簡單”的名字,(文物多名的情況很常見),但唯獨不應該有一個錯誤的名字、荒唐的名字、強行自圓其說的名字,還出現在平臺推流的科普視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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