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繼軍
郗小天站在教室窗前,望著操場上一群追逐打鬧的學生,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十年前他大學畢業時與父母在師范大學門口的合影。父親挺直的腰板和母親眼角的笑紋,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晰。
"郗老師,下節課要開始了。"班長在門口輕聲提醒。
小天收回思緒,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今天是開學第一課,他特意穿上了那件父親在他入職時送的藏青色西裝。衣服已經有些舊了,但每次穿上它,他都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力量。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新班主任郗小天。"他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轉身時看到四十多雙好奇的眼睛,"今天我們不急著上課本內容,我想先給大家講個故事。"
教室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小天微微一笑,從講臺下拿出一個木制的小盒子。
"這是我十歲那年,父親帶我去趕集時發生的事。"他打開盒子,取出一根已經褪色的紅繩,"那天天特別熱,我們走了兩小時山路..."
汗水順著小天的額頭滑落,浸濕了衣領。七月的太陽像火爐一樣烤著黃土路,連路邊的野草都蔫頭耷腦。十歲的郗小天蹲在路邊,小臉通紅。
"爸爸,我走不動了。"他扯著父親的衣角,聲音里帶著哭腔。
郗志剛停下腳步,蹲下身與兒子平視。他粗糙的大手擦去小天臉上的汗珠,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紅繩:"看,爸爸給你帶了什么?"
小天眼睛一亮,那是他心心念念的陀螺繩。集市上的孩子都有這種彩色編織繩,系在木陀螺上能甩出漂亮的花樣。
"想要嗎?"郗志剛晃了晃紅繩,"再堅持走半小時就到集市了,到時候不僅給你買繩子,還請你吃冰棍。"
小天咽了咽口水,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郗志剛沒有催促,而是指著遠處一棵孤零零的棗樹說:"我們比賽看誰先到那棵樹好不好?到了就休息五分鐘。"
這個提議讓小天來了精神。他站起身,跟著父親數"一二三",然后奮力向前跑去。跑到棗樹下時,他驚訝地發現已經能看到集市的輪廓了。
"困難就像吃苦藥,"郗志剛擰開水壺遞給兒子,"藥是苦的,但病好了就能吃糖。堅持走到最后的人,才能嘗到最甜的冰棍。"
那天,小天不僅得到了紅繩和冰棍,還第一次真切體會到"苦盡甘來"的含義。回家路上,他把紅繩系在書包上,決定要永遠記住這一天。
"后來這根繩子一直跟著我,從小學到大學,再到工作。"郗小天將紅繩放回木盒,看著講臺下已經入神的學生們,"你們知道嗎?父母是我們的第一任老師,他們的言傳身教,會影響我們的一生。"
一個扎馬尾的女孩舉起手:"郗老師,您父親現在還給您講道理嗎?"
教室里響起善意的笑聲。小天也笑了,但眼神卻飄向窗外:"他去世五年了。但每當我遇到困難,耳邊總會響起他說的'苦盡甘來'。"
下課鈴響起時,學生們意外地沒有立刻沖出教室。幾個孩子圍上來,好奇地問東問西。小天耐心地回答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仿佛看到父親站在教室后排,對他欣慰地點頭。
午休時間,小天在辦公室批改作業時,教師節賀卡從教案本里滑落。那是去年學生送的,上面畫著三個小人——高大的男老師牽著兩個小孩。學生說那是"郗老師和教育精神"。當時他笑著糾正應該是"師生情",現在卻突然明白了學生的用意。
"郗老師,您班上有學生打架!"體育老師急匆匆推門進來。
小天放下鋼筆,快步走向操場。遠遠地就看到兩個男生扭打在一起,周圍圍了一圈起哄的學生。他認出其中一個是總愛低著頭的轉學生張浩,另一個是班上的"小霸王"劉強。
"都住手!"小天分開兩人,發現張浩嘴角已經滲血,"先去醫務室。"
校醫處理傷口時,張浩始終緊抿著嘴唇。小天注意到他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已經開線,運動鞋也明顯大了一碼。這些細節讓他想起父親下崗那年,自己穿著表兄舊衣服上學時的窘迫。
"能告訴老師為什么打架嗎?"回教室的路上,小天輕聲問。
張浩踢著路上的石子:"他說我爸爸是勞改犯。"
小天的腳步頓了一下。他蹲下身,平視著男孩倔強的眼睛:"我爸爸也被人看不起過。他下崗后去工地搬磚,我同學說他身上總有汗臭味。"
張浩驚訝地抬起頭。
"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嗎?"小天拍拍男孩的肩膀,"我說,我爸爸手上的繭子是他養家的勛章。"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但劉強說的...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爸爸確實...犯了錯。"
小天想起母親當年的話,輕聲說:"父母會犯錯,就像我們也會犯錯一樣。但記住,別人的評價不能定義你是誰。就像我父親常說的,人生就像爬山,重要的不是你從哪里出發,而是你選擇往哪個方向走。"
那天放學后,小天特意繞路去了張浩家。低矮的平房里,張浩的母親正就著昏暗的燈光糊紙盒。得知老師來訪,她慌亂地用圍裙擦手,張羅著倒水。
"浩子在學校惹事了?"女人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憂慮。
小天搖搖頭,說明來意后,女人緊繃的肩膀才稍稍放松。交談中他了解到,張浩父親入獄后,家里全靠母親打零工維持。孩子每天放學要先買菜做飯,等母親晚上回來一起吃。
"這孩子性子倔,從不跟人說家里的事。"女人抹了抹眼角,"謝謝您特意來看他。"
離開時,小天在巷口遇到了拎著塑料袋回來的張浩。男孩看到他,下意識把袋子往身后藏,但小天已經看到里面裝的是撿來的飲料瓶。
"老師..."張浩的耳根通紅。
小天沒有說教,只是接過袋子幫他提著:"我上大學前也撿過廢品,攢錢給媽媽買了一條圍巾。"他頓了頓,"周末有興趣來我家嗎?我有些舊書和衣服,可能你用得上。"
男孩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跑進了夜色中。小天望著那個瘦小的背影,想起多年前父親騎著破自行車在城里找工作時的樣子。那時的父親,背影也是這樣倔強而孤獨。
周末,張浩如約而至。小天帶他整理了要捐贈的衣物,還送了他幾本勵志傳記。臨走時,男孩突然問:"郗老師,您說人真的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墻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年輕的郗志剛摟著妻子和剛入學的兒子,笑容樸實而滿足。小天輕聲說:"我父親只有初中學歷,但他用雙手供我讀完了大學。命運就像一塊黏土,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
教師節那天清晨,小天剛進辦公室就發現桌上多了個手工制作的獎狀。彩色卡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給最好的郗老師",落款是"您的學生張浩"。獎狀背面還畫了三個小人:高個老師牽著兩個學生,其中一個學生手里拿著紅繩陀螺。
小天的眼眶突然發熱。他小心地把獎狀收進那個裝著紅繩的木盒,仿佛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交接。窗外,晨讀的鈴聲清脆地響起,像極了許多年前父親帶他趕集時,集市上那串迎風作響的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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