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 and not there

2024

限量版藝術微噴，有機玻璃畫框

Presence

2024

5α-雄甾-16-烯-3-酮 20毫克濃縮物，遮蓋香料，水，塑料

一場名為Spray的展覽令人不安。走進展廳，首先要經(jīng)歷視覺的迷亂，當茫茫噴霧四起，你幾乎難以辨認周遭環(huán)境；再然后，嗅聞到噴霧中濃縮的信息素，你會被喚起自然的生理體驗 —— 可能感到惡心、難以忍受，可能意外地放松，可能迎接突至的暴怒和恐懼，也可能產(chǎn)生性沖動。藝術家Ella Fleck于噴霧中使用的信息素，雄烯酮和催產(chǎn)素，皆是由生物體自體分泌得來，前者有關交配，后者關乎愛與信任，它們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微小時刻，卻很少被人類察覺。

Ella并非要科普這種時刻伴隨生物的無形氣體，即信息素。她說，空間看似是空的，“空氣中的人”卻在制造阻礙 —— 這就是氣味的力量。“你立刻就能強烈地感受到它，不僅是在氣味上，還有視覺上，以及它如何在皮膚上留下感覺，如何反復闖入你的視線。”Spray真正在探索的是一種新的敘事：呈現(xiàn)一個人的形象，卻無需其身體的在場。

聲音、氣味、群聊截圖，借由展覽嗅覺與聽覺的感官體驗，Ella在展覽中虛構出一個男性人物形象：Jonathan Michaels，40歲，異性戀，養(yǎng)機器狗，正在追蹤一位名叫Gisele的女性，并試圖在與之會面時使用信息素和神經(jīng)語言程序學的技巧。不見面孔的幽靈般的男人令人生畏，他揭露出的現(xiàn)實亦是 —— Discord上聚集著大量類似的男性，而目前使用信息素并不違法。這讓人反思氣味的特性：具有穿透力，卻又難以捉摸；無法忽視，卻也無法確定其具體位置，“氣味是最具操控性的感官，可以輕易越過同意的界限。”所以說，當心，好聞的氣味有時可以是一個陷阱。

Spray

2024

管道，風扇，信息素稀釋液包括5α-雄甾-16-烯-3-酮（雄烯酮）、CYIQNCPLG-NH2（催產(chǎn)素）、掩蓋氣味、霧氣、4聲道循環(huán)音頻（24分鐘循環(huán)，含4分鐘靜音），配樂由Calum Bowen創(chuàng)作

Spray展覽中，你在噴霧中使用的信息素令人印象深刻。能否簡單說說，你是如何關注到這種物質的？以及，是什么契機讓你了解到使用信息素來誘導女性的男性群體，并對其展開調研？

我在為名為Small Cell（2023年）的作品撰寫的文本中使用了“信息素”這個詞，引發(fā)了與藝術家兼畫廊主Robin Klassnik的一場精彩討論。Robin在70年代曾做過有關信息素的實驗性作品，名為The Five Pheromones。之所以被這種物質吸引，是因為我有一個想法：在空間內呈現(xiàn)一個人的存在感，卻無需有活生生的身體在場。隨著更多的研究，我匿名給幾個信息素供應商發(fā)了郵件，直到其中一位厭倦了我的提問，最終邀請我加入他們的服務器平臺Discord。在那里潛伏了大約兩個月后，我才第一次以Jonathan Michaels為名發(fā)帖。

你曾在采訪中提到，常規(guī)使用的信息素各不相同，有時是雄烯酮、催產(chǎn)素、雄烯二酮，有時是它們的混合物。展覽中使用雄烯酮和催產(chǎn)素兩種信息素，它們各自的特性有何不同？你都通過哪些途徑了解這些信息素的分類，以及它們造成的影響？

雄烯酮是一種在公豬身上發(fā)現(xiàn)的交配信息素，在養(yǎng)殖業(yè)中，它們被噴灑在母豬身上，讓母豬進入準備受精的交配狀態(tài)。據(jù)說這種分子也存在于人類男性的腋下汗液、尿液和精液中，但有人認為我們已經(jīng)進化到不再需要信息素了。在信息素王國里，雄烯酮據(jù)稱能給女性帶來支配、攻擊和性相關的氛圍。但如果劑量過大，據(jù)說會產(chǎn)生不良影響，比如厭惡、憤怒和恐懼。

催產(chǎn)素是一種由人類產(chǎn)生的與信任和愛有關的荷爾蒙，當我們感受到愛、與某人有所連接以及性興奮時，它就會產(chǎn)生。我是通過Discord獲取并了解這些信息素的，不過現(xiàn)在打算直接與化學家合作。我還讀了很多這方面的研究論文。信息素頗具爭議性 —— 似乎沒有人能完全證明或否定它們的存在。

Spray

2024

管道，風扇，信息素稀釋液包括5α-雄甾-16-烯-3-酮（雄烯酮）、CYIQNCPLG-NH2（催產(chǎn)素）、掩蓋氣味、霧氣、4聲道循環(huán)音頻（24分鐘循環(huán)，含4分鐘靜音），配樂由Calum Bowen創(chuàng)作

選擇用噴霧的形態(tài)將信息素應用于展覽中 —— 你期待觀眾獲得怎樣的體驗？譬如說，某種本能的、無法抗拒的生理反應？據(jù)說開幕現(xiàn)場有兩位觀眾差點打起來，當時發(fā)生了什么？

并沒有太多考慮。我感興趣的是觀眾對實際存在的信息素會作何反應，以及他們得知空氣中存在信息素后的反應。一旦被告知，人們就會調整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判斷或安慰劑效應，甚至會開始刻意表現(xiàn)或試圖反駁。人們對信息素反應強烈，那種認為通過氣味就能喚醒你原始本能的想法極具誘惑力和挑釁性。出現(xiàn)了很多激烈的反應 —— 有人走進來后說：“哇，這感覺跟我1997年約會過的人一模一樣。”也有人覺得惡心、難以忍受——還有人感到非常放松，想在房間里待上幾個小時。有些人則表示毫無感覺。開幕時發(fā)生的爭吵對我來說是個謎 —— 但確實有兩個人在參觀時表現(xiàn)得非常粗暴，不得不被分開。展覽里也發(fā)生了親吻。也許我內心深處還希望出現(xiàn)一場狂歡呢。

我留意到，你呈現(xiàn)信息素的形態(tài)迥異：氣態(tài)噴霧，地面的一灘液態(tài)，以及摩托車上的罐裝物質。設置不同形態(tài)的用意是什么？

Prensece（2023年）是地板上的一灘雄烯酮，混合嬰兒油和古龍水。這件作品還配有一個空白的安全地墊標識。Daygame（2024 年）是一輛迷你摩托車，車座上裝有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摩托車油箱則裝有雄烯酮的稀釋液，會從排氣管泄漏出來。在這兩件作品中，信息素以液態(tài)油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從中心物體散發(fā)出來，同時作為一種概念性的材料。隨著液體慢慢蒸發(fā)，它起到擴散器的作用，將氣味擴散到整個空間的空氣中。這是一種更為微妙、雕塑般的效果 —— 雕塑通過嗅覺感官，從其視覺和物理形態(tài)延伸到空氣之中。

我感興趣的是將信息素置于這些具有特定含義的物體中 —— 那灘液體暗示著泄漏、滴落，但同時也像是有人在那里標記自己的領地，以示占有。迷你摩托車代表著力量、速度和統(tǒng)治，在這里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兒，自我意識強烈，時刻留意著整個空間。在Spray（2024 年）中，我想要營造一種令人窒息且壓抑的氛圍，這種氛圍與空間的建筑結構有關。管道比正常情況下掛得更低 —— 它們是空間中冰冷、笨拙的物件，模仿了機構建筑中常見的空調系統(tǒng)，從中噴出的卻是一團濃厚且沉重的信息素霧。盡管空間本質上是空的，但“空氣中的那個人”（信息素）始終在阻礙著你。你立刻就能強烈地感受到它，不僅是在氣味上，還有視覺上，以及它如何在皮膚上留下感覺，如何反復闖入你的視線。

Daygame

2024

袖珍摩托車，現(xiàn)場攝像機，裝滿稀釋的5α-雄甾-16-烯-3-酮 20毫克濃縮物的水箱，鑰匙和鑰匙鏈

你提及也有香水品牌使用這種信息素，并將其效用作為營銷賣點。據(jù)你所知，這種產(chǎn)品的購買者多嗎？而這種行為是否合法？

有很多人購買信息素香水。信息素是完全合法且不受監(jiān)管的。它們唯一的問題在于宣傳 —— 就像任何承諾給你某種效果的美容產(chǎn)品，聲稱能讓你瞬間墜入愛河或獲得性愛的信息素品牌很可能是騙局。

關于虛構的男性形象Jonathan Michaels，你曾說有參考Nabokov《微暗之火》中的人物。這也為作品引入了另一重思考 —— 比如對身份的構建。“扮演”另一個人，哪些細節(jié)至關重要？這些細節(jié)都在你的展覽中如何體現(xiàn)？

Jonathan Michaels這個人物，有一半是在我進入服務器前就構思好的，另一半則是借助我在服務器上的互動逐漸形成的。他是書中角色和真實人物的混合體。我通過他的聲音、音效以及空氣中的氣味來呈現(xiàn)他的形象。因此，精準地把握他的口音和語氣至關重要。

我勾勒出他的形象，包括他的年齡、背景、性格、喜好和厭惡。比如，他會彈鋼琴，養(yǎng)了一只機器狗，喜歡讀 T.S. Elliot，聽Bill Evans，抽煙并在網(wǎng)上跟蹤一位女性內容創(chuàng)作者。為了做準備，我以他的口吻大量寫作，然后才開始在Discord平臺上以他的身份發(fā)帖。我寫了他日常的活動，一些我認為他會說的小短語，為他制作了一個音樂播放列表，還搭配了一些他可能會穿的衣服，以及他可能會寫給那個被跟蹤的女性的詩。我不想展示任何視覺內容，所以最終展覽中呈現(xiàn)的音頻作品是一段Jonathan的內心獨白。我將所有文本拼貼成一首較長的詩：既有他在服務器上發(fā)表的評論和帖子，也有他私下里寫的片段。然后，我從一個基于英國中產(chǎn)階級學者的 AI 語音庫中為他選定了聲音 —— 把語調拿捏得恰到好處相當困難。

音樂也非常重要。我的伴侶Calem Bowen(bo en)為整個文本配樂，創(chuàng)作了諸如Jonathan的狗叫聲、他的腳步聲等劇情內聲音。Calem對音樂有著驚人的理解力，對聲音的細節(jié)把控也很到位，力求讓每個聲音都具有特定個性。他全身心地投入到Jonathan Michaels的世界，以及文本塑造的空間中。最后，他創(chuàng)造出一個受Bill Evans風格爵士樂、Robert Ashley、電子游戲（《最終幻想》和《涂鴉聊天》）、懷舊90年代電視劇主題曲（《老友記》《實習醫(yī)生風云》）影響的聲音空間。音樂和氣味一樣，既無形又具有穿透力。它能在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告訴你很多信息。

My name is Jonathan Michaels

2024

直播Discord服務器，打印文件，虛擬攝像頭

你提到Cindy Sherman，她的扮演更為視覺化，同時也以更隱秘的口吻諷刺流行文化、大眾風潮。她對你的啟示體現(xiàn)在哪里？

她的“偽裝”概念很有啟發(fā)性。Cindy Sherman的照片非常細致，她塑造人物的方式也很全面：通過場景、配飾、姿態(tài)等等。她深諳人們想要展現(xiàn)自我的語言。令人驚嘆的是，你總能認出那是她。她的作品中有一種自我暴露，我很喜歡這一點 —— 你相信了偽裝，同時又能看到她的眼睛。這也是我在作品中努力探索的東西，主要是如何運用語言。比如說，我為Spray里的Jonathan拍了一些照片 —— 他的手、他的身體，但沒有面孔 —— 還有他追蹤的那個女人Gisele。我拍下我的手和身體的照片，通過模型解析生成他和她的圖像。這里面有“我”的元素，但又完全不是“我”，因為最終生成的是一個四十歲男人的形象。

潛伏于Discord進行調研時，最令你震驚的部分是什么？當你以虛構的男性形象Jonathan Michaels征求建議時，得到的反饋都有哪些？

我之前知道有厭女的男性圈子，但真正令人震驚的是他們策劃互動時的細致程度（運用神經(jīng)語言程序學和信息素）。這完全是前所未見的。所有事情都被當作科學實驗來談論，有時間、注釋、計量單位、種族和性別分類。這令人不安。

Jonathan被設計成處于這個群體可接受的邊緣 —— 所以他從第一篇帖子開始就是個引發(fā)分歧的人物。有人支持他，有人批評他 —— 在音頻片段中，用戶就這一點發(fā)生爭論。他的某些性格特征是我從其他用戶的帖子中借鑒而來，這也引發(fā)了一場關于道德的大辯論。

Discord實時的聊天記錄是真實的，抑或是虛構？你希望借此提示些什么？

群聊是真實的。我很快就要和Season 4 Episode 6畫廊共同出版一本書，書中收錄了群聊中大多數(shù)互動的截圖。我想把它當作一面鏡子，一個密碼 —— 試圖弄清這個群組到底想要什么，以及這種亞文化是如何形成的。

Spray

2024

管道，風扇，信息素稀釋液包括5α-雄甾-16-烯-3-酮（雄烯酮）、CYIQNCPLG-NH2（催產(chǎn)素）、掩蓋氣味、霧氣、4聲道循環(huán)音頻（24分鐘循環(huán)，含4分鐘靜音），配樂由Calum Bowen創(chuàng)作

這期雜志的主題是氣味。氣味無形，而它也最難以規(guī)避 —— 我時常認為氣味是侵略性的，因為五感之中，可以不看、不聽、不吃、不觸，唯有嗅覺感官無法被主動關閉，人類必須呼吸。你如何理解氣味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地位？這是否也讓氣味犯罪更加容易？

我完全同意氣味的侵略性。它具有穿透力，卻又難以捉摸。你無法忽視它，也無法確定它的位置。從這個角度來說，它是最具操控性的感官，因為它會從你的指縫間溜走，而且一直在變化。氣味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因人而異。我們生活在一個感官麻木的世界，對氣味的理解很混沌 —— 點燃一支好聞的蠟燭，用它釋放出的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和有害化學物質，來掩蓋污染的氣味。我們吸入了太多無法理解的煙霧 —— 因此氣味可能具有強烈的誤導性。

我不太確定氣味犯罪是否容易，因為使用信息素并不違法，但它具有操控性，而且越過了同意的界限。話雖如此，氣味本就是一種殘忍且有效的武器，比如戰(zhàn)爭中會使用白磷。

在研究信息素之后，你對氣味，比如人類或是動物自身分泌的氣味，有了怎樣新的理解？

我開始更多地思考氣味本身。通過了解氣味，或者花時間去嗅聞習以為常的環(huán)境中的氣味，能夠理解很多心理層面的信息 —— 它們通常都被我們忽略。這關乎對氣味保持敏感。我正在研究新生兒散發(fā)的氣味，以及父母與嬰兒間通過化學信號傳遞信息的方式，因為早期互動中，我們都是通過氣味接受引導。我還在研究大氣化學以及我們日常呼吸的空氣由什么構成。嗅覺世界完全是一個隱藏的世界。

I swelled up

2024

限量版藝術微噴，有機玻璃畫框

你平時是對氣味敏感的人嗎？哪種氣味讓你感到安全，哪種氣味象征著童年，哪種氣味對你來說意味著愛？

我鼻子很大，所以你可以認為很敏感，哈哈。尤其是在像倫敦地鐵這樣的封閉空間，我常感到氣味難以忍受，甚至令人作嘔。我的伴侶則說他能聞到暖氣片里的水味。最近在英國諾里奇的修道院待了一段時間，那里地處偏遠鄉(xiāng)村，在森林呼吸新鮮空氣時能聞到陽光的味道，那種感覺讓我覺得很安心。我還喜歡麝香般的體味，比如玫瑰的香氣、媽媽的味道、爽身粉的味道、木頭的味道，有時甚至喜歡香煙、汗味和漂白劑的味道。

十幾歲的時候，我討厭當時男朋友用的洗衣粉的味道，可我們分手幾年后，坐上一輛出租車再聞到那種味道，心里卻很溫暖。它讓我想起那段青澀的戀情。愛的味道或許因人而異 —— 但當你聞到它時，那種感覺令人陶醉、迷幻和安心。伴侶肌膚的氣味、他衣物上的味道、他用過的臟盤子的味道 —— 即便我的伴侶身上偶有汗臭，我也喜歡他身上的味道。

采訪/撰文：Taku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