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熱,米蟲就癲狂,隨手捉,一條一條的,愣跳。做頓飯,光揀米就得折騰半天,費力得很。這天,我窩在地上哼哧半天,沒捉到一條米蟲,就戴上近視鏡繼續哼哧,米蟲沒捉到,倒累出一身汗。我自言自語:“捉不到米蟲,誓不罷休。”我跟米蟲賭氣。媳婦說:“你這人真窩,忙乎半天怎不出活?菜都備好了,米還沒下鍋。“
我說:“這能怪我嗎?捉不到米蟲,吃起來心里能踏實?”
媳婦說:“你這人有病,揀不到米蟲豈不更好,難道非要讓它變條米蟲出來你才罷休?”
我說:“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折騰半天沒收獲。這要是在單位,局長不扣我二斗紅高粱,那才怪。”
媳婦說:“你這助手,誰見誰罵,跟我們馬處長一模一樣。”
聽媳婦說,我就發愣。馬處長小時害了場病,腿生下個殘疾,一條長一條短。他母親就叫他在土炕上睡直,時不時將他的嫩腿子往整齊里拉,可拉到九歲,都上學了,仍不見齊,他爹就在一旁抽著旱煙嘆氣說:“這娃是沒法了,以后的路就靠他自己走了。”
誰想馬處長一走上社會,路走得很順,屢得上司提拔,日子也過得紅火。雖走路左右有些搖晃,有人暗叫他腿不齊,但馬處長卻堅持認為,不是腿不齊而是地不平。
媳婦咋能把我跟他相提并論?
“咋,錯怪你了?”媳婦說。
“馬處長有病,我有啥病?”我說。
媳婦為了證實自己沒錯,就講了馬處長的一件事。
前些天,馬處長率團下基層檢查工作,按他以往的弄手,隨便哪個單位轉轉,就能抓到十個問題(他抓問題不管大小,不分粗細,喜歡湊夠十個,整數,像清點票子,好數,過癮),然后,當著檢查團的面,將基層領導挨著個兒狠狠收拾一頓,基層領導聽他嘴皮子亂吸溜,上綱上線沒個邊邊兒,感覺問題嚴重,屁眼子一松,就對他格外殷勤,跑前跑后,點煙敬酒,辦專場舞會,選年輕貌美的姑娘作陪。白吃白喝不算,臨走還塞紅包。基層都知他的脾氣,一聽他率團下來,都有點兒心怯。
可這次,馬處長出師不利,剛檢查第一家,就犯了難。他查來查去,連女廁所少顆燈泡這條算上,總共九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的缺口沒有下落,這使他心里非常難過,一難過,身子就發冷,就打噴嚏,身子搖閃的幅度也就格外地大,不知底細的人會以為他是個跳搖擺舞的行家。他這么使勁一搖晃,就把思路全搖晃亂了,走路直抱怨基層單位的地面建設搞得差勁,地沒一處是平的。
馬處長整天陰著個臉,不多說話,背起手,領一隊人馬,泡在基層抓問題。吃飯不香,喝酒沒勁,動輒亂發脾氣,弄得基層領導很為難,兩天過去,問題沒有抓到,馬處長像個吸毒者,忽然一下子斷了白粉,日夜坐臥不寧。他當夜召開全團會議統一團員思想。他說,怎么會沒有問題可查,難道這個單位的工作就做得十全十美了嗎?難道他們都是完人了嗎?難道他們就不需要再上臺階了嗎?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只要有決心,鐵棒也能磨成針。他著意強調和反復闡述了查問題與幫促基層進步的關系。他說,必須站在全局利益的高度看問題,查問題,只有查出了問題,基層才能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他批評了一些人的錯誤觀點。他說,我們有些同志,沒有查問題的決心,總怕找問題,總怕問題查多了,基層情面上過不去,只知道和稀泥,抹光墻,只知道大吃大喝,酒桌上好說好說,舞場上可以可以,所有這些,都是鼠目寸光。他還建議,今后再搞類似檢查,對檢查團成員要嚴格把關,強化審查,要把那些站得高,看得遠,思想敏銳,作風過硬,能挑問題,善解人意,能說會道的同志選拔到檢查團來,不能有名無實,不能盡搞花架子,不能給基層添麻煩,加負擔,要替基層負責,為他們排憂解難。我們一定要走出這個誤區。這關鍵的一條就看我們有沒有查問題的能力,它直接影響到檢查團的水平和聲譽。
為此,他宣布,原打算在該單位檢查三天的計劃,改為七天,要深入細致,徹底清查,查不出十個問題,決不收兵。為把工作落到實處,會議結束時他又臨時決定:從明天起,不,從今夜起,對檢查團成員的工作要實行與獎金掛鉤,走市場經濟的路子。對工作能力強,查出問題多的同志要進行嘉獎。
他正講話,有個同志站起來想發表幾點不同的意見,他伸出兩個指頭,指著那個同志說:“同志,都什么年代了,你的思想還這么僵化?我這么做,也是一種改革嘛,為什么非得循規蹈矩,墨守成規?為什么非得那樣而不能這樣?改革,懂不懂,是一場革命,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你的腦子,我看得好好洗一洗,這種思想千萬要不得,是很危險的。好了,再不議論了。散會。”
三天過去,問題還沒查到,馬處長一時感到惆悵、遺憾和失望。這天,該單位領導陪團赴“求實”大酒店途中,馬處長透過小車的擋風玻璃,看見路邊有兩個小青年走路搖搖晃晃,還不停地劃拳,就非常激動。他頭疼了幾天的問題,這么意外就得到了解決,他怎能不激動,他忙喊司機停車。于是,浩浩蕩蕩的車隊全停在了路上,一時間交通堵塞,馬路兩頭的幾十輛車被逼熄火。馬處長站立在人群中,昂頭挺胸,大手一揮,將該單位的幾個頭頭叫過來,說:
“都看見了吧,作為新時代青年,不想強國之策,不思興業之計,卻一心想著爭做酒鬼,爭做酒仙,連走路都忘不了切磋拳技。我的同志們啊,你們想想,讓這樣的酒鬼去上崗,一不留神,國家就是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損失呀。這安全生產說到底不是一句偉大的空話又是什么?我們天天都在高喊抓管理,如此大的漏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能說我們的管理工作做好了嗎?所以我的同志們哪,你們的頭腦一定要清醒,不清醒是要犯錯誤的。”
他看隨身秘書沒掏出筆記,很不高興:“怎么,你沒聽見我在講話嗎?”
秘書小聲說:“馬處長,這……”
他簡直要暴跳起來,對著秘書喊:“怎么,這樣嚴重的問題難道還夠不上一條嗎?我說同志啊,我得警告你,像你這種思想,是非常危險的,今天不出問題,明天一定會出問題的。”
秘書本來想告訴他,那兩個小青年不是在劃拳,是在爭論問題,可看他正在興頭上,那么滔滔不絕,那么慷慨激昂,就沒敢打斷他。
他還在教訓秘書,基層單位的一個頭頭硬著頭皮走近他小聲說:“馬處長,那兩個小青年不是在劃拳,是在探討問題。”
馬處長一驚,回過頭忙問:“探討什么問題?”
“他們,他們在學習您的搖擺舞。”
馬處長身子一軟,就癱在了地上。臨昏過去之前,還伸出一張手很嚴肅地說:“問題,問題……”
“我沒錯怪你吧?”媳婦講完了說。
她見我不吱聲,又說:“馬處長不就是沒蟲找蟲,硬要變條蟲子出來嗎?“
(原載《南葉》1996第10期(總第91期)
【作者簡介】
程莫深(本名程正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獲“人民文學.貝塔斯曼”杯文學新秀特等獎、第六屆黃河文學獎等多個獎項。現居陜西西安。
在多家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等作品百萬余字。
出版長篇懸疑小說《夜迷離》、中短篇小說集《雨季》等5部。
作品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工人出版社等多個選本。
多部作品曾引起評論家熱評和專題研討。《文藝報》《中國青年報》《青年作家》、人民網、中國作家網、作家網、中詩網、中華藝術網、中國文學網、美洲文化之聲國際傳媒網、《紐約商務傳媒》等國內外80多家媒體,對其創作成果作過報道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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