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0年,庚子年,北方的夏天躁動不安。比天氣更讓人上火的,是一張來自內蒙古包頭的照片,它像病毒一樣,在律師圈、媒體圈乃至更廣的社交網絡上瘋狂傳播。
照片的主角,是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
徐昕。
他站在法庭的被告席旁邊,身形在眾多中國北方漢子的襯托下,略顯單薄。他側著身子,透著一股堅持。
但他不是畫面的唯一矚目點。
真正的焦點,是圍著他的那十幾號人:
清一色穿著制服的法警。
他們像橄欖球賽里的防守隊員,把徐教授嚴嚴實實地圍在中間,形成了一個半月形的包圍圈。有的叉著腰,眼神不善;有的身體前傾,嘴巴張著,似乎在吼著什么;最扎眼的是畫面近處一個像是帶隊的,伸出手指頭:
幾乎要戳到徐教授的鼻子上,表情是那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個瞬間,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戲劇性。一個辯護人,面對著一群代表國家強制力的武裝人員,在號稱最講法律、最重程序的法庭之上,上演了一場對峙。
照片拍攝于2020年7月11日,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大法庭里。那天,正在審理的是包頭市稀土高新區檢察院訴王永明等人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案。庭審因為各種程序問題已經拉鋸了8天。休庭后,因對法庭的種種做法忍無可忍:
徐昕教授決定退出辯護。
他想走到被告人王永明 身邊,那個坐在輪椅里,身患重病、一條腿已經截肢的當事人,親口告訴他解除委托代理關系。
就在這時,法警們沖了上來:
不許說話!不許說話!不許說話!
他們反復吼著這句。帶隊的法警隊長更是指著徐昕的鼻子訓斥:
你不懂規矩!
徐昕教授后來在文章里回憶那一刻的心情:“我當時心如刀絞,有身體原因,也有本案公檢法肆意違法的原因……”
這張照片,像一顆投入渾水潭的深水炸彈,把包頭王永明案這個原本可能只在當地發酵的案件,徹底炸到了全國人民的面前。它掀開的,不僅是一個涉黑案件的蓋子,更是特定時期司法生態、權力運行邏輯、律師執業困境,以及掃黑除惡運動中光環與陰影交織的復雜圖景。
這是一個關于金錢、暴力、法律、權力、尊嚴和信仰的故事。故事,得從頭說起。
1
包頭,蒙語“包克圖”,意為“有鹿的地方”。這座城市偎依著黃河,背靠著陰山,是共和國重要的鋼鐵、稀土工業基地。空氣里常年彌漫著工業的氣息,但也掩不住草原的粗獷和江湖的傳說。
王永明,就是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一個人物。
官方的起訴書描繪了他成長的軌跡,上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王永明在包頭市東河區開了個貨運信息部。那時候,市場經濟剛搞活沒多久:
資金像血液一樣,到處都缺。
王永明嗅到了商機,開始搞起了民間放貸。
這在當時的中國,尤其是北方資源型城市,是普遍現象。銀行的門檻高,手續繁,急用錢的小老板、個體戶、甚至普通市民,往往只能求助于門檻低、放款快的民間借貸,哪怕利息高得嚇人。
檢方指控,王永明的信息部,逐漸從一個撮合貨運生意的地方,變成了他的:
放貸中心。
檢方認為,這樣一個有組織、有經濟實力、以暴力或軟暴力手段稱霸一方、危害經濟社會秩序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就此成型。
這是檢方的版本。
但在王永明的女兒王然口中,故事是另一個樣子。
王然,80后,美國留學歸來,曾在華爾街干過金融,標準的精英范兒。
父親出事后,她 一頭扎回包頭這片渾水,開始了漫長的為父申冤之路。她開了微博,寫文章,接受采訪,把家里的遭遇一點點捅出來。
在王然的敘事里,父親王永明做的就是民間借貸,利息雖然比銀行高,但在法律框架內,雙方自愿。至于討債,她說父親主要是:
通過打官司、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等合法途徑。
暴力?偶爾有沖突,但絕不是有組織的黑社會行為。
那么,案子是怎么起來的?王然把矛頭直指:
包頭市公安局東河區分局的一位警官,王某剛。
王然實名舉報,這位王警官,在案發前,曾多次以查處王永明放貸業務相威脅:
向王家敲詐勒索巨額財物。
王家沒答應,或者沒完全滿足他的胃口。于是,王警官懷恨在心,恰逢全國掃黑除惡,他便與一些欠了王永明錢不想還的債務人一拍即合,精心羅織罪名:
把王永明拔高成了黑社會頭目。
王然的說法,帶著強烈的個人立場,自然需要證據支撐。但有幾個客觀事實,確實讓外界對檢方的指控打上了一個問號。
第一個事實,是王永明夫婦那驚人的:
民事訴訟記錄。
從2000年到2019年案發,他們在包頭各級法院打的民間借貸、房屋買賣等官司,一審、二審加起來多達:
195件。
辦理的涉及債權債務的公證業務也有:
202起。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在長達近20年的時間里,王永明的主要經濟活動,一直暴露在陽光下,接受著民事司法程序的檢驗和規制。他贏過官司,也輸過官司,但他的債權:
很多是得到過法院判決確認的。
第二個事實,是案發后的翻燒餅。王永明被抓后,這些曾經被法院判決認定為合法的民間借貸關系:
突然就大面積地變成了刑事犯罪,套路貸、虛假訴訟、敲詐勒索。
幾十份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民事判決書,在刑事立案的大旗下,被輕易地否定和推翻。
這種以刑事手段大規模干預、甚至顛覆民事司法結論的做法,讓很多法律人感到不安。這到底是揭露了隱藏在民事案件背后的犯罪真相,還是公安機關在掃黑壓力下,搞指標,把本屬于民事糾紛甚至經濟犯罪的案件,強行拔高成了涉黑大案?
界限,在這里變得模糊。
2
案件還在偵查、審查起訴階段,王永明一方就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和不同尋常的待遇。
首先是王永明本人的健康狀況。被羈押后,他本就嚴重的心臟病、糖尿病迅速惡化。
一年多時間里,心梗發作數次,心臟衰竭達到Ⅲ級(最高為IV級),糖尿病并發癥導致右腿腳趾壞死、感染:
最終被迫做了高位截肢手術。
家屬和律師心急如焚,多次提交申請,希望能夠取保候審,或者至少轉到醫療條件更好的外地醫院進行搶救性治療。畢竟,人活著,案子才能審下去。
但所有的申請,都被駁回。理由:
辦案需要,病情可控。
直到2020年6月,媒體曝出王永明病危的消息,引發關注。包頭市委宣傳部一位領導出面滅火,接受采訪時留下了一段堪稱經典的錄音:
王永明案子啊,定性是在自治區...不是我們市里定性...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不是小的、情節非常惡劣的、很明顯的案子。
開庭時間,估計七月份能開吧...最后的判決,這些決定權,都在自治區...不是包頭市。
涉案人員病得再重,按照掃黑除惡專項斗爭要求,是不允許異地救治的...必須在當地醫院。
這段錄音,信息量巨大。它不僅提前給案件定了性(非常典型、情節惡劣),透露了判決權不在審案法院而在自治區(暗示了高層干預),更以中央政策為名,解釋了為何拒絕給重病的王永明更好的醫療條件。
這番未審先判的表態,讓外界對該案能否獲得公正審理,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如果說拒絕救治還只是針對王永明本人,那么接下來警方的動作,則徹底突破了法律和人倫的底線,指向了王永明的家人。
2020年6月7日,距離原定的開庭日期越來越近。包頭市公安局東河分局專案組突然展開了一場:
精準抓捕。
一天之內,四個人被帶走,王永明的女兒王然、兒子王維,同案被告人石莉芳的母親郭某蘭(年近七旬)、弟弟石某彪。
除了王然因為孩子尚在哺乳期,被取保候審外,其余三人均被以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刑事拘留。
警方認為,王永明的兒女都參與了轉移、隱匿王永明犯罪所得的行為。
這還沒完。
6月16日晚上,警方:
將石莉芳年近八旬、患有腦梗、生活不能自理的外母親,也傳喚到了公安局進行詢問。
老太太之前對家里的變故一無所知,在公安局嚇得瑟瑟發抖,反復問警察:“我女兒(指石莉芳)她到底去哪兒了?”
這種針對被告人近親屬,甚至老弱病殘的集中抓捕和傳喚,手段之酷烈,范圍之廣,令人震驚。辯護律師們將其稱為:
滅門式辦案。
律師們強烈譴責這種行為。他們指出:
第一,這些家屬是否真的構成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第二,《刑法》和相關司法解釋明確規定,“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是下游犯罪,其成立的前提是上游犯罪(即王永明等人的犯罪)必須已經查證屬實。王永明案本身還在審理中,定性尚有巨大爭議,怎么就能提前認定家屬構成了下游犯罪?
第三,警方的行為,明顯帶有打擊報復的意味,目的是恐嚇家屬,阻止他們為被告人申冤、發聲,破壞辯護工作的正常進行。
有網友評論道:
先把人抓了,再慢慢找證據,找不到證據就硬湊。先把家屬也抓了,看你還敢不敢請律師,還敢不敢喊冤!
黑云壓城城欲摧。案件尚未開庭,圍繞著程序正義、人權保障、權力邊界的沖突,已經積累到了一個臨界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即將開庭的包頭市稀土區人民法院。人們想知道,法庭,這個號稱守護社會公平正義最后一道防線的地方,能否頂住壓力,厘清是非,給出一個經得起歷史檢驗的答案?
3
2020年7月4日,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一法庭。王永明案正式開庭。
為了應對這個大案,稀土高新區法院借用了中院最大的法庭。旁聽席上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人,主要是部分被告人家屬和幾家得到允許的媒體記者:
更多的家屬和關注者,被擋在了法院門外。
幾百個座位的大法庭,顯得空曠而壓抑。
被告席上,12名被告人(其中王永明坐輪椅)一字排開。他們身后,是十幾位從北京、山東等地趕來的辯護律師,其中不乏徐昕、襲祥棟、李仲偉、王飛、范辰、馮延強等在刑辯界有過多次無罪辯護案例的律師。
強大的辯護陣容,預示著這將是一場硬仗。但誰也沒想到,這場仗,會打得如此:
不講武德。
庭審的大幕,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的方式拉開的。
就在開庭前的庭前會議上(7月2日),來自北京的李愛軍律師和李啟珍律師,因為需要協調參加另一場庭審:
向法庭請了短假,并獲得了各自當事人的同意。
這在律師執業中本是常事。
但合議庭抓住這個把柄,當庭宣布:兩位律師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拒絕辯護:
取消其辯護資格!
兩位律師急了,反復解釋情況,拿出書面請假條和當事人同意的書面意見,都沒用。法警直接把他們:
攔在了法庭門外。
怎么辦?律師的天職是辯護。進不去法庭,就在外面辯!
于是,出現了司法史上堪稱行為藝術的一幕:兩位北京來的律師,在莊嚴的法院大樓走廊里,席地而坐,鋪開文件,進行著:
地攤式辯護。
這不僅是對兩位律師的羞辱,更是對整個律師行業的蔑視,也激起了所有在場辯護律師的憤怒。
庭審開始后,控辯雙方的交鋒迅速白熱化。辯護律師們抓住程序問題不放,對管轄權、審判組織、證據合法性等:
提出了一系列質疑。
審判長顯然對這種糾纏程序的做法很不耐煩,頻頻打斷律師發言,甚至粗暴地限定發言時間:
關于這個問題,你只有三分鐘時間!
類似表述甚至反復出現。
這讓律師們憋了一肚子火。辯護意見還沒展開,就被強行打斷,這還怎么保障當事人的權利?
更火上澆油的是公訴人的態度。7月8日,當襲祥棟等多位律師就程序問題進行辯論時,公訴席上一位年輕的檢察官助理突然站起來,指著辯護席,語帶嘲諷:
一群法盲!在這里表演什么?
此言一出,辯護席炸了鍋。律師們紛紛起立抗議,要求公訴人道歉,要求法庭制止這種人身攻擊。
這時,第一公訴人、稀土高新區檢察院檢察長徐亞光親自下場了。他不僅沒有批評下屬,反而對著辯護律師們一頓輸出:
你們不要在這里糾纏什么憲法、法律!這些都是你們的伎倆!
注意你們的言辭!不許放肆!
檢察長親自下場拉偏架,還指責律師講法律是伎倆,這讓辯護律師們感到匪夷所思。法庭的公正天平,似乎從一開始就傾斜了。
除了言語沖突,肢體沖突的陰影也籠罩著法庭。
辯護律師接到消息,7月5倍,在法院押解被告人途中,第二被告人石莉芳,據稱:
遭到了一名昆都侖區法院的夏姓男法警的毆打。
律師們多次在庭上提出,要求法庭調查此事,調取相關監控錄像,給被告人一個說法。但法庭對此反應冷淡,一直以正在核實等理由拖延,直到庭審中斷:
也未給出明確結論。
這讓被告人和律師們對自身的安全保障也產生了擔憂。
與此同時,律師們發現了審判組織上的一個重大法律漏洞。
根據2018年4月生效的《人民陪審員法》第16條,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涉及公共利益、社會廣泛關注的案件等,第一審應當組成三名法官+四名人民陪審員的:
七人合議庭。
王永明案是涉黑大案,社會影響巨大,且多名被告人面臨十年以上刑期,完全符合適用七人合議庭的條件。
但稀土高新區法院,卻只用了:
三名法官組成合議庭審理此案。
并且,自始至終沒有告知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他們有權申請由人民陪審員組成七人合議庭。
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程序違法。律師們當庭指出,要求法院糾正。法庭的回應是,本案不屬于必須適用七人合議庭的情形。理由:
沒細說。
4
除了審判組織,庭審的公開性也大打折扣。
雖然在中院大法庭審理,但法庭嚴格限制旁聽人數,幾百個座位只開放了十幾個:
大量座位空置,卻不讓更多焦急等待的家屬進入。
律師們多次申請增加旁聽名額,并要求依照《法院組織法》和相關規定,對庭審進行網絡直播,以滿足公眾知情權,接受社會監督。法庭的答復簡單粗暴:
旁聽人數已滿,設備不具備條件,無法直播。
在一個信息技術如此發達的年代,一個中級法院的大法庭居然不具備直播條件,這個理由顯然難以服眾。
程序上的爭執、權利上的限制、言語上的沖突、肢體上的疑云……這一切,讓庭審的節奏變得異常緩慢。
開了十幾天庭,控辯雙方還在就這些程序性問題反復拉鋸,連最基本的法庭調查階段——宣讀起訴書、被告人陳述、訊問被告人——都未能順利完成。
外界給這場馬拉松式的庭審起了一個形象的名字:
蝸牛審判。
但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場蝸牛審判的高潮,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并最終以一種決絕的方式戛然而止。
2020年7月11日,星期六,庭審第8天。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足以載入司法戲劇史。
上午的庭審,延續了之前的混亂。律師們繼續就程序問題與法庭和公訴人纏斗。
混亂中,山東律師襲祥棟發現:
公訴席上一名書記員,正鬼鬼祟祟地用手機對著辯護席錄像。
襲祥棟立即向法庭舉報。
休庭后,律師們擔心證據被銷毀:
上前要求檢查手機并封存證據。
這引發了法警的激烈反應。
十余名法警一擁而上,將試圖靠近公訴席的律師們攔住、推搡。場面一度失控,雙方發生了肢體接觸和激烈的言語沖突。混亂中:
徐昕教授被法警野蠻地推搡了兩次。
法庭內的火藥味,已經濃到化不開了。
下午,庭審在一種極度壓抑和對立的氣氛中繼續。然后,襲祥棟律師投下了一顆真正的核彈。
輪到他發言時,他并沒有繼續糾纏上午的沖突,而是話鋒一轉,聲音清晰而堅定地向法庭舉報,審判長、合議庭,我現在依法舉報,本案公訴人之一,包頭市稀土高新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官李書耀,在審查起訴階段,通過中間人,向本案第一被告人王永明的家屬:
索要賄賂款人民幣30萬元。
其目的是承諾在家屬支付賄賂款后,將本案不拔高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我們手中有相關錄音證據,現在請求法庭準許當庭播放。
石破天驚。
整個法庭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公訴席上的李書耀檢察官。
審判長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報打蒙了,短暫的慌亂后,他立刻高聲制止了襲祥棟:
辯護人!注意你的發言內容!現在不是處理舉報的時間!
法庭拒絕了播放錄音的要求,也沒有當場宣布對李書耀采取任何措施(如責令回避、移送線索等),而是試圖強行將庭審拉回原來的軌道。
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李書耀的反應。
根據多名在場律師和旁聽人員事后的描述,當“索賄30萬”幾個字從襲祥棟口中說出時:
李書耀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眼神慌亂,整個人像被雷擊中一樣僵在那里。
在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庭審中,這位前幾天還詞鋒銳利、頻頻打斷律師發言的檢察官,徹底啞火了。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對辯護律師的任何發言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休庭后,有眼尖的旁聽者發現,李書耀脫下檢察官制服外套時:
里面的白襯衫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大塊。
5
李書耀被當庭舉報索賄,這無疑是極其嚴重的事件。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和職業倫理,無論舉報最終是否查實,李書耀都已不適合再繼續擔任本案公訴人:
法庭理應立即責令其回避,并將線索移交紀檢監察部門。
辯護律師們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等待著法庭和檢察院第二天能給出正確的處理。
然而,7月12日,星期天,庭審繼續。
讓所有辯護律師跌破眼鏡、怒不可遏的是,那個被實名舉報索賄30萬的檢察官李書耀,竟然像沒事人一樣:
依舊穿著檢察官制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公訴席上。
這簡直是對法律的公然羞辱。
辯護律師們忍無可忍,再次集體起立,強烈要求李書耀回避。
這一次,檢察長徐亞光給出了官方回應。他站起來,拿著一份文件,宣讀道,關于辯護人反映李書耀同志的問題,包頭市稀土高新區紀委監委已經介入調查。經本院(指稀土高新區檢察院)審查,并征求了合議庭意見,認為李書耀的行為:
不屬于《刑事訴訟法》第三十條規定的應當回避的情形。
在紀委監委調查結論作出前,不影響其繼續依法履行公訴職責:
辯護人不得再次就同一事由申請回避,否則將視為擾亂法庭秩序。
法庭當即表示同意檢察機關的意見,駁回了律師們的回避申請。
一個被當庭舉報索賄的檢察官,不僅可以繼續坐在公訴席上指控犯罪,連質疑他、要求他回避的行為,都被定性為擾亂法庭秩序。
這一下,所有的底線都被突破了。辯護律師們感到,他們面對的已經不是一個講法律、講程序的法庭:
而是一個鐵了心要按既定劇本演下去、不惜一切代價維護權威的機器。
繼續留在這個法庭上,除了陪綁、受辱,還有什么意義?
在經歷了被剝奪資格、被限定發言、被公訴人辱罵、被告人被打疑云、七人庭被拒、直播被拒、舉報索賄被無視、要求回避被駁斥并被威脅之后,辯護律師們終于做出了那個艱難而必然的決定。
早在7月11日與法警沖突后,徐昕教授就已經萌生退意,并與王永明家屬溝通:
準備解除委托。
7月13日上午,當確認法庭對李書耀繼續出庭不作處理后,以徐昕、襲祥棟為首的十余名外地辯護律師,在與各自當事人及其家屬緊急溝通并獲得同意后:
集體向法庭遞交了解除委托代理關系的書面文件,宣布退出本案辯護。
這是一個悲壯的姿態。
律師們深知,他們的離開,意味著被告人將暫時失去辯護的依靠。但他們更清楚,留下來,只會讓這場不公正的審判披上“合法”的外衣,最終更深地損害當事人的利益和法律的尊嚴。
旁聽席上的王然,這位為父奔走呼號的女兒,再也支撐不住:
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休庭期間,徐昕教授想在離開前,走到被告席旁,跟他的當事人王永明,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說上幾句話,交代一下情況。
就在這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并被永遠地定格了下來。
一群法警迅速圍了上來,擋在徐昕和王永明之間,將徐教授圍在核心。他們大聲呵斥:“不許說話!不許說話!”聲音里充滿了敵意。帶隊的法警隊長更是伸出手指,幾乎戳到徐昕的臉上,怒斥:“你不懂規矩!”
這張照片,記錄下了中國法治進程中一個令人難忘的瞬間:一位白發蒼蒼的法學教授、辯護律師,在法庭之上,因為想和自己的當事人說句話,而被十幾名法警圍堵、訓斥。
權力與權利的沖突,體制與個體的碰撞,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隨著律師們的集體退場,這場持續了十余天、充滿了荒誕與沖突的包頭王永明案第一季,被迫休庭,草草收場。
6
律師們退庭了,但包頭方面顯然沒打算就這么算了。一場針對刺頭律師的秋后算賬,或者說,是殺雞儆猴的行動,迅速展開。
7月13日下午,律師們剛離開法院沒多久,就接到了包頭東河公安分局的奪命追魂call:
你收的王永明案律師費,是贓款!趕緊退回來!還要去分局說明情況。
大家直接懵了。案子還沒判,字兒都沒簽,咋就成贓款了?
這公安局比法院還判得快啊!
但這只是個開始。真正的大場面在第二天晚上。
7月14日深夜,幾位剛從包頭脫身、暫時落腳在呼和浩特酒店的辯護律師,還在回味白天的驚心動魄,準備喘口氣。沒想到:
包頭東河分局的幾名警察,居然連夜驅車幾百公里,直接摸到了他們在呼市下榻的酒店。
酒店前臺想按規矩辦事,要求警察出示手續、打開執法記錄儀,被拒。
警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搞到了律師們的房間號。
接下來,就是堪稱警匪片情節的一幕。幾名包頭警察,在沒有搜查令、沒有酒店工作人員、沒有當地警方陪同的情況下:
直接強行闖入了王振江、吳俊、李永恒等幾位律師的客房。
當時已是深夜,律師們大多已經準備休息。山東漢子王振江律師,猝不及防,被警察破門而入時,剛洗漱完畢,身上只穿著一條:
紅內褲。
面對突然闖入的警察,王律師狼狽不堪,只能趕緊抓起衣服披上。這一幕被人拍下,照片傳到網上,紅內褲律師一夜爆紅,成為包頭案衍生出的一個黑色幽默符號。
警察闖進門,不是來噓寒問暖的,是來送溫暖的,一份蓋著包頭市公安局東河區分局紅彤彤大印的《通知函》。內容還是一樣,你們收的律師費,涉嫌贓款,依法追繳:
限期打到我們公安局賬上,不然后果自負!
還要律師當場簽字畫押。
面對這種上門逼債式的執法(如果還能叫執法的話),律師們自然不會屈服。他們當場嚴詞拒絕,指出警方的行為嚴重違法。
公安機關在法院審判階段,無權對律師費定性。律師費是律所合法收入,受到法律保護。即便是贓款支付,善意取得的律師費也不在追繳之列。警方深夜、異地、無手續強行闖入律師房間,本身就涉嫌:
濫用職權、非法侵入公民住宅。
“這是赤裸裸的違法,甚至是流氓行為!”公眾號「大案觀察」的評論一針見血。
“包頭警方這是瘋了嗎?報復律師?恐嚇家屬?還是想徹底搞垮律師辯護制度?”——法律界的質疑聲浪滔天。
吳俊、王振江、李永恒三位律師連夜發表聯合聲明,痛斥包頭警方的行為,警告此舉將導致所有涉及財產犯罪案件的辯護制度徹底消亡。
全國律協刑委會秘書長韓嘉毅更是將此定性為:
包頭市公檢法三機關聯手,以個案推進取消律師制度的大膽嘗試。
資深前律師李金星則點破了包頭方面的陽謀:用追繳律師費這招,嚇退所有想接手王永明案的第二梯隊律師:
最終逼迫被告人只能接受官方指定的法律援助律師,讓辯護徹底無害化。
一時間,查扣律師費成了比案件本身更熱的話題。包頭公檢法,因為這一系列騷操作,被輿論摁在地上摩擦,形象跌到了谷底。
壓力,終于給到了。
7
面對全國洶涌的輿情和法律界幾乎一邊倒的批評,內蒙古自治區的高層終于坐不住了。再任由包頭方面胡搞下去,丟的不僅是包頭的臉,更是整個內蒙古法治環境的臉。
糾偏的信號密集釋放出來。
首先是那個引發軒然大波的檢察官李書耀。7月27日,包頭市青山區紀委監委正式宣布,對其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問題立案審查調查。靴子落地。
緊接著,是更重磅的決定。同一天,內蒙古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下達《指定管轄決定書》,王永明等人涉黑案,不再由包頭市稀土高新區法院審理:
改由數百公里外的烏海市烏達區人民法院異地審理。
這一招,直接釜底抽薪,把案件從包頭這個是非之地剝離出去,意圖很明顯:排除干擾,確保相對公正。
還是在7月27日,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檢察院也罕見地公開發聲打臉下級:承認包頭稀土高新區檢察院在辦理王永明案中存在起訴書多處錯漏、訴訟監督不規范不嚴格等問題,李書耀被查,嚴重損害司法公信。
高層的表態,等于是對包頭一審亂象的公開否定,也間接肯定了辯護律師們此前抗爭的價值。
為了確保異地審理的順利進行,內蒙古檢察院還搞了個大動作:
從全區范圍內,抽調了18名檢察官和助理,組成了一個全新的、高規格的公訴團隊,進駐烏海,負責此案。
領導重視、異地審理、全新班子,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王永明案,仿佛獲得了重生的機會。
但接下來的劇情,卻又一次出人意料。
案件移交烏海后,進入了重新審查起訴階段。這次,負責把關的是烏海市烏達區檢察院和那個從全區抽調來的18人公訴團隊。
就在這個階段,發生了一個關鍵性的轉變。
之前在包頭堅決不認罪、要求律師做無罪辯護的王永明等所有被告人,態度180度大轉彎,全部表示自愿認罪認罰,并在新委托的辯護律師見證下:
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
這個轉變的原因,外界無從得知。是換了地方換了辦案人員后,被告人感受到了坦白從寬的政策感召?還是經歷了包頭一審的折騰和家屬被抓的打擊后,身心俱疲,只想早日了結此案,哪怕付出認罪的代價?抑或是背后有更復雜的博弈和妥協?
我們只知道結果,無罪辯護的抗爭,在異地審理階段,悄然落幕。
2021年2月7日,王永明案在烏海市烏達區法院重新開庭。這次庭審,與包頭那場全武行般的審判相比,簡直是:
歲月靜好。
因為被告人都認罪了,庭審的焦點變成了核對犯罪事實和討論量刑情節。控辯雙方不再是劍拔弩張,而是相對平和地走完了流程:
庭審只用了兩天。
2021年2月9日,烏達區法院當庭宣判:
被告人王永明,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詐騙罪、敲詐勒索罪、故意傷害罪、尋釁滋事罪、行賄罪等數罪,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判決書特別注明,考慮到王永明身體狀況,在沒收財產中:
為其預留人民幣300萬元用于治療。
其余13名被告人,也分別因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及其他罪名,被判處六個月到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因為適用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刑期相對預期可能有所減輕。宣判后,所有被告人均表示服判,不上訴。檢察機關也未抗訴。
一審判決即為終審判決。這起曾攪動風云的包頭王永明涉黑案,終于塵埃落定。
但故事并沒有完全結束。判決書和后續的通報,還揭示了更多隱藏的細節,特別是關于保護傘的部分。
法院認定,王永明為了維持其非法放貸活動,長期拉攏腐蝕當地公職人員。其中,向時任包頭市東河區法院副院長馮貴林行賄共計25萬元的事實,被明確寫入判決書。
而那個被當庭舉報的檢察官李書耀,最終因受賄罪(法院認定他收了孫鄭轉交的20萬,雖然事后退還,但仍構成既遂)被判刑4年。
那個充當司法掮客的前法官、實習律師孫鄭,因為向李書耀行賄(法院認定他是主動行賄),被判刑1年,并被開除黨籍:
看起來,正義以一種迂回的方式得到了部分伸張。
8
黑老大伏法,保護傘被打,司法隊伍得到清理,制度漏洞得到修補。
包頭王永明案:
最終以一種主旋律的方式收場。
但回望整個過程,我們很難簡單地用勝利或失敗來定義。
對王永明及其家人來說,雖然最終認罪換來了或許相對輕一些的刑罰,但他們失去的不僅是自由和財產,還有為自己辯白、追求徹底清白的機會:
他們堅持認為自己是被黑打的說法,隨著認罪認罰,也失去了在法庭上被充分檢驗的可能。
對徐昕、襲祥棟等第一批辯護律師來說,他們用近乎悲壯的方式,揭露了司法程序中的嚴重問題,并成功推動了案件的異地審理和對腐敗官員的查處,展現了律師的勇氣和擔當。但他們未能阻止當事人最終認罪,也未能將無罪辯護進行到底,這或許是他們心中永遠的遺憾:
他們的抗爭,更像是贏了過程,輸了結果。
對包頭當地的公檢法來說,他們最初試圖強力推進、辦成鐵案的努力,因為程序上的嚴重瑕疵和權力的濫用,最終演變成了一場:
公關災難。
不僅沒能快速結案,反而引火燒身,暴露了內部的問題,損害了司法公信力。雖然案件最終還是解決了,但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
對中國法治進程而言,包頭案提供了一個極其生動和深刻的案例。它展示了在強大的法律機器和特定的背景下:
個體權利可能面臨的風險。
它揭示了程序正義的脆弱性以及捍衛它的艱難;它也證明了,即使在最困難的環境下,法律人的堅守和抗爭,依然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那張徐昕教授被法警圍堵的照片,那條意外走紅的律師內褲,那句石破天驚的索賄30萬,都將作為這個時代的特殊印記,被記錄下來。
它們提醒我們,通往法治的道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坦途,而是充滿了:
博弈、沖突、妥協甚至犧牲。
每一個看似微小的程序細節,背后都可能關聯著正義的天平;每一次對律師權利的漠視和侵犯,都可能動搖法治的根基。
包頭的風波過去了,但它留下的思考題,依然懸在空中。
如何在強大的政績壓力下,守住司法獨立的底線? 如何讓程序正義真正成為一種信仰,而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 如何為那些敢于死磕真相、挑戰權力的辯護律師:
提供一個更安全、更有尊嚴的執業環境?
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但是需要被我們不斷提出。
寫于2025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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