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太像一場正兒八經的采訪。
怎么說呢?一開始想著網絡作協主席,那一定是“德高望重”“德藝雙馨”,于是乎分三個維度四大主題十五六個問題列了一大篇采訪提綱發過去,刀哥挺謙虛:我這臉上有傷,也不適合拍照,要不電話采訪吧。
那不行,還得見見真神。于是就有了這場不走常規路的采訪。
上了茶吧,一推門,刀哥和兄弟歐陽冰正在對飲,兩顆锃亮的光頭同時抬起,和兩張爽朗坦蕩的笑臉一起明晃晃地映著大玻璃窗透過來的下午三點的陽光。
刀哥網名“流浪的軍刀”,大名周健良,既是退役軍人,也是資深網文作家,還是長沙市網絡作家協會主席。因為個性爽朗,好交友好喝酒,江湖人稱“刀哥”。刀哥一上來就說:“我哪是什么名家,名家都得啥學歷,我這就混了個自修大專,充其量是個碼字的吧。”刀哥又說:“來都來了,要不就講講故事唄。”
刀哥善談,不愧是網壇驚濤駭浪摸爬滾打了數十個春夏的網文大神,無論從哪兒起個頭,都能順著往下捋,滔滔不絕疑似銀河落九天,聽者一個個地如癡如醉。
刀哥人生經歷極豐富,他的故事沒別的,勝在真實,貴在細致。言如其文,于粗獷中見細膩,于細膩處見真情。
流浪的軍刀
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網絡作協常務副主席,長沙市網絡作協第一屆主席,文學創作一級,首屆“湖南省十大網絡文學作家”。
代表作品《憤怒的子彈》《使命召喚》《請讓我犧牲》《血火流觴》《逆火救援》等。作品《血火流觴》入選中國作協舉辦的“年度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作品《逆火救援》被中國作協評為“2023年網絡文學重點扶持作品”并入選2023年度網絡文學影響力榜;作品《空降突襲》獲評2024年度長沙市文藝創作扶持項目。
上世紀80年代末,刀哥在長沙的一家工廠當車工。師從湖南最好的車工師傅,花了一年考過了四級車工,卻只能拿著學徒期的九十塊工資,干著干著刀哥就不干了,憑著一把好嗓子又去歌廳當了歌手,唱上一晚頂工廠兩個月工資,有了錢就多少有些膨脹嘚瑟,沒事就呼朋引伴飲酒宵夜,跟江湖上這個哥那個哥稱兄道弟。這樣的生活過了兩三年,刀哥有點厭倦,曾經跟朋友形容“那種生活說得不好聽一點,跟狗沒什么區別——每天醒來,汪汪叫兩聲,叼兩根骨頭跑了,然后再睡覺,再醒過來,往復循環。”
幸得貴人相助,刀哥有了去部隊戍邊的機會。
1992年,刀哥得償所愿應征入伍,本是文藝兵,卻陰差陽錯被丟進新疆戈壁灘的訓練營,練就一身軍中本領,邊疆霜雪,也留下多處舊傷。四年后退役,被分配的第一份工作是自行車看管員,拿著毛票在那兒數著過日子。隨后,相繼去了超市,當過保安,還回歌廳混了幾天。“但是混不下去了,離開環境太久,短時間內回不來”。聽著還挺心酸的。退役7年后,他還是失業了。
失業的刀哥,那時候還正在跟刀嫂談戀愛,去領結婚證,刀嫂年輕漂亮有事業,刀哥吊兒郎當有傷疤,一填單子還是“無業”,領證處大姐狐疑地把刀嫂拽到一邊:“姑娘,你要是被脅迫或者有什么難處一定要跟大姐說啊。”
刀哥只能苦笑,卻又無可奈何。
這個事情給刀哥觸動很深,“男人是有責任的。必須得養家糊口,必須得讓你身邊的人過好,也不能讓家人因為你的無能而蒙羞。”
那個時候,刀哥接觸到了第一批寫網文的人,有了寫網文賺錢的想法。2003年的一天,失業了一年多的刀哥懷揣著20塊錢走進網吧,給自己取了個網名“最后的游騎兵”。當時窮啊,吃不起飯,靠好兄弟歐陽冰的接濟度日。直到現在,刀哥一提起就說“我最難的那段日子是肥佬(歐陽冰)養著我”。買不起電腦,每天白天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晚上花5塊錢網吧包夜寫網文,旁邊打游戲的,談戀愛的,各種抽煙罵娘形形色色的人,就這樣每晚在烏煙瘴氣的環境中寫到天明。
當時網站編輯說,如果你寫的內容有人看,按閱覽算稿費,到了200就可以申請提現,刀哥一盤算覺得行。從此發稿后就隔一段時間去刷一下后臺,看著后臺5分2分的增長就很開心。直到有一天11點多看到刷刷刷到了200元零1分,提示可以提現了,刀哥有點不敢相信,總覺得是騙子,按照上面要求操作后就很忐忑地等工作日到賬。過了5天,跑去銀行一打折子,里面210元零1分,特別高興地回去跟老婆說,“我覺得這個可以掙錢了!”從此后就開始猛寫。
后來刀哥到了上海,認識了現為上海市網絡作家協會會長的血紅,兩人擠在血紅租的小房子里,就著外賣和酒精寫作。樓下快倒閉的小賣部,靠著他倆每天2箱酒的需求量硬挺了過來。兩人酒量從每天2箱啤酒變成了2箱黃酒,寫作手速也從每天幾千字到每天一萬多字。
直到2005年敲下《終身制職業》的第一個字,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這部描寫特種兵生涯的小說,直接沖上起點中文網軍事類點擊前三。“為國盡忠,終生為業!”全書慷慨激昂的愛國之情,感染了很多讀者。
第二部小說《憤怒的子彈》相當于他的半自傳。“記得《憤怒的子彈》簽售會上,曾經有幸與汪涵前后腳簽售,當時有點小膨脹。后來有一天晚上餓了去炒蛋炒飯,吃完洗碗的時候自嘲‘我這么牛,我怎么還要親自做飯親自吃?’頓悟了,別覺得能寫兩個字就能夠飛天遁地。網線一拔,電一斷,鬼知道你是誰。你就是一手藝人,跟街邊修鞋匠沒什么區別。”
軍旅題材離現實生活遙遠,但刀哥的書一面市就備受關注,《憤怒的子彈》網評“最樸實無華的粗糙語言里蘊藏著最震撼人心的力量。讓人感覺到這本書里面有作者的血和魂”。
刀哥的創作基因里刻著“硬核”二字,他說:別人寫小說靠腦補,我靠親眼目睹前輩的經歷與自己的體驗。戍邊留下的舊傷,常常折磨得他擲筆療傷。一次次堅持,也一次比一次更用心地寫書,寫他所見所想,寫他所愛所恨,寫一切他想留在自己心里的東西。
這些傷疤,就是他軍旅作品真實的源泉。“比如說失血過量,開始覺得很冷,然后就是暈厥前兆,你面前的世界就變成了花花綠綠,或者是黑白兩色。那怎么判別失血過量呢?簡而言之,當身體里流出的血超過兩大瓶可樂的量,那基本上就不用救了。”
很多文學作品中提到英雄就義,總會在最后一瞬間想到很多,例如“黨和人民考驗我的時候到了”“列祖列宗在上孩兒不孝”,基本上這些話一出,就準備去玩命了。“真的到了那種情況下,能想到這些話的幾率很少,基本上到了那個時候就沒有什么想象空間了,是靠一種生物本能直接沖上去。太多老前輩都說過一句話——戰場上,命是個啥?”
提到時下頗有爭議的AI創作,刀哥不以為然,“AI不是人,情感鏈接是人與AI的根本區別。文學是血和魂的買賣,AI能懂什么叫疼?讓AI去寫古體詩或古文,他可以做到昆曲那個境界,雅到極致。讓AI寫文章,它分析得頭頭是道,但與你無關,與人性無關,文學是給人看的,不是給AI分析的。”真實,是他對抗套路化寫作的底牌,也是讓讀者“頭皮發麻”的硬通貨。
如何能讓作品有真情實感?一是親歷,二是觀察。刀哥舉了個例子,有位很有才華的寫手,念過不少書,也在政府單位呆過,社會經歷也略有一二,但寫出來的東西永遠是那種大學生的味道。刀哥就跟他分析,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你眼里全是透明人,與你無關的你都不會搭理,作為一個創作者你把觀察生活的門關了,怎么能創作出跟人有情感鏈接的優質作品呢。
曾經有犀利的記者提問,說網絡文學太“糙”了,太迎合讀者了,或者更有甚者覺得低俗化。刀哥的回答是,因為市場原因很多人選擇去迎合讀者,但他始終覺得“迎合讀者不如征服讀者,新梗要炸,老梗要颯,但根子上得站著人味兒,別把自己供在神壇上。有愛看芭蕾舞的,就有愛看二人轉的,都能給受眾帶來快樂,本就不該有高下之分。”
刀哥寫稿有兩個特點,一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二是一氣呵成絕不改稿。
在辦公室聊短劇創作,幾個人往那一坐,聊了半小時,跟刀哥說那要不你就順手寫一個吧。刀哥說,行!然后打開電腦就開工,一群人都愣了:你就寫啊?刀哥說:那不然呢?還得選個黃道吉日?我這是職業寫手啊!刷刷刷兩小時,一萬多字的劇本就出來了。舉座稱嘆。頗有種“一揮而就擲與眾人”的名士瀟灑。
跨界編劇后同樣以“死磕派”著稱。一般先聊一下故事大綱,關鍵的節點在哪,最快的一次見面十五分鐘就把合同簽了。不改稿依然是簽在合同里的條款。
“我從第一本書出版到現在,不管是出版社還是影視公司,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改稿。這一條得在合同里列出來。真不是我在裝個什么范兒,確實我的東西第一遍是寫得最好的,可能也跟我的題材有關,往后創作時那種激情就沒有了,反倒故事的質量會下降。”
面對資本塞人、導演加戲的“抗日雷劇”,他談及有軍人出身的編劇朋友寫電視劇,看完所有的關系好的當過兵的兄弟都去罵,說寫得太爛了。這位朋友就很耿直地給他們解釋,這不是寫給你們這些當過兵的人看的,人家要看小鮮肉、顏值,我得把這些東西寫出來才有飯吃。編劇也會面臨生存還是尊嚴的問題。
刀哥也就理解了,但在流量與尊嚴的拉扯中,他依然選擇做網文圈的“釘子戶”:可以折中,但別做到喪良心的地步。有些錢,不賺也罷!
刀哥近作《逆火救援》榮登中國網絡文學影響力排行榜,《空降突襲》入選2024年長沙優秀網絡文學作品研討會優秀網絡文學作品,2024年12月26日,長沙市網絡作家協會第二次會員大會召開。刀哥連任長沙市網絡作家協會主席。
長沙市網絡作家協會第二次會員大會現場
很多寫手仰慕刀哥才華,紛紛求教。刀哥從不推辭,凡請教必回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刀哥拒絕“作家導師”人設,“作家靠天賦。同樣的字不同的人來碼,那感覺就是不一樣。你可以培養出評論家,但培養不出來作家”。什么是天賦?刀哥有個形象的比喻:常人的思維是一條線,而你的思維是一棵樹,從一個角度可是生發出幾百個分支。
《2023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中國網絡文學作者規模達2405萬。無論是網絡作家作品的數量,還是大神作品的影響力,湖南網絡文學都處于全國網絡文學的第一方陣。2023年度“中國網絡文學影響力榜”共有30部網絡文學作品和10位新人作家上榜,而長沙就有3部作品上榜。
“網絡文學能火,是因為老百姓吃飽了飯。餓肚子時,沒人關心天鵝湖,只想燉了那只鵝。”刀哥的比喻糙,道理卻直擊本質。
他坦言,網文的崛起離不開國運加持:“永遠記住一點,沒有強大的國家,人都不會存在,文學不會存在,我們不會存在。坦桑尼亞出不了文化IP,因為電都沒通。”“沒有強大的中國,我們的文字連歷史都留不下,只會像阿茲特克文明一樣消失。”
“記錄為國扛過槍的人、為理想拼過命的人,這就是我的‘終身制職業’。文以載道離我太遙遠,但至少我會一步一步朝著那個方向走。為國為民,我們做的事情可能很少,但不積跬步何以至千里,我的任務,就是把這萬家燈火背后的故事寫成史詩——哪怕是用最糙的句子。”
從明媚午后聊到日暮湘江再到華燈初上,從茶室聊到俯瞰湘江的酒吧,五六個小時轉眼過去了,結束的時候正構思著這不怎么“正經”采訪的主題,刀哥輕描淡寫來一句,那不就“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山頂上”唄!
筆耕不輟,腳步不停,或者真有一天,會有“舉頭紅日白云低”,會有“五湖四海皆一望”。
此刻目光所及,一江兩岸燈火明滅,游輪劃過江心,舉目四眺,人間煙火與洲城山水俱在,有這四海五湖皆一望的丘壑在胸,也有這云淡風輕的松弛感在身。遠處游輪的汽笛混著江風掠過,仿佛在回應:硬核的人生,從不需要終點。
挺好。
來源:長沙文藝公眾號
文字|卿卿
設計|李若男
圖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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