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提到要去三亞,去潮汕吃海鮮,小薇就會出現不屑的表情。每次看到電視上的南方人吃海鮮場景,她都囔著說,“這玩意兒在咱營口都算邊角料,開春你們高低得來我們那吃一次!”
說了好多年,今年清明假期,這個“營口海鮮之旅”才湊齊人數。說來也有趣,我,小付、猴子,一個黑龍江、一個吉林、一個內蒙興安盟、外加小薇這個遼寧營口人——四個共享“東北人”稱號的群體,除小薇這個本地人,竟都不熟悉東北這片海的物產。
小薇發誓,這次務必要讓我們幾個東北內陸人,徹底領略咱東北大海的“海大物博”。為此她甚至做了一個PPT,小標題和圖片一應俱全:去光輝碼頭買海鮮,去農貿市場采購生腌,以及參參與營口人的一項4月盛會:抓騷夾子。
“抓什么?” 我們仨看到這兒的時候,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問出口。
“騷夾子?”
“騷夾子是什么?”
“一種生活在灘涂里的迷你小螃蟹,鮮得很!”
她還要求我們,一定要準備好出行用具,“雨鞋帶上,沒雨鞋的帶鞋套!耐臟不要的衣服帶幾件!”“還有小桶、鏟子、小鐵鍬,咱有的都帶上”。然后四個東北大人,三個東北小學生(也就是她們各自的娃),在沈陽集合,浩浩蕩蕩開始了去領略東北海的旅行。
春季并非東北海的旅行旺季,營口的北海海洋公園卻依然出現電影般的熱鬧畫面:挖沙子的小朋友占領沙灘,爸爸媽媽支起帳篷,老年攝影師手拿相機尋找素材。我們換跟著小薇擠進礁石縫隙間的小路,還未漲潮,小孩子們悻悻地撿了幾只貝殼。
“現在只是熱身,熱身哈”,小薇指著遠處天際線邊的一個黑點,“那邊才是目的地”。
那個目的地,就是光輝碼頭。營口位于遼河入海口,水域咸淡水交接,緯度較高,海鮮在整個東北極其有名,而光輝碼頭所在的蓋州,名號更是非同一般。在本地,一家海鮮餐館若想引發關注,必須用“蓋縣小海鮮”、“蓋州小海鮮”做招牌,在東北海,“蓋州”、“蓋縣”意味著品質保證、價格親民。
還沒到光輝碼頭,空氣里就開始彌漫起魚腥味,大批海鳥在海上盤旋,漁船銹跡斑斑,小商販們沿碼頭左右鋪開,活蹦亂跳的蝦,蹬著腿的螃蟹,吞吐泥沙的貝類,碼頭人山人海,散客及餐飲商穿梭其中。小薇號令,晚餐將在這里解決,海鮮暢吃,說著便鉆進了擁擠的人群中。
緊接著,我就發現了端倪。人生地不熟的游客要想在這里游刃有余的買海鮮,難度其實很大。尤其對于我、小付、猴子這樣的內陸人平日不怎么接觸大海,一旦觸手可及,加上漁船歸來的聲音的氛圍烘托,我們幾乎對每個攤位都倍加贊賞,一看到攤主在證明自己的魚蝦有多么鮮活,就想掏出鈔票。為了不掉隊,年紀大一點的小學生豆豆被她媽下了命令,看住弟弟妹妹。對于突如其來的信任,豆豆倍感自豪,只要誰有掉隊的架勢,大喊“跟上”,隨即扯住對方的胳膊。
“別表現得沒見過世面一樣,再往前走走。”小薇抬起手肘懟我,腳下繼續健步如飛,并在大家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將東北普通話切換成營口話,三聲替換一聲,二聲格外張揚,連她兒子都覺得此刻機智高效的老媽有些陌生。
“巴(三聲)鞘多少錢?”小薇的語調非常自信,語氣非常nice,小攤主們瞅了瞅,“這些給二十塊錢吧?!?/p>
“二十!”我瘋狂感慨便宜,之前幾個攤位可都沒給到過這個價格啊,還得是本地人出馬。
“你們看看還想吃啥?” 小薇回頭。
我和猴子盯上了一種小蝦,拇指來長,紅得透明,只要漁船靠岸,就有一堆人“糊”上去,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網蝦被買走,眾人站在原地,繼續等下一船。
小薇說這種蝦叫花蝦,正應季,有的漁船只做批發,我們即使沖進去也有被拒的可能,只能尋找合適的賣家。她讓我們站在原地,自己消失在人群中。等她回來,手里已經抓滿了袋子,各個都有東西在動。最終為大家選購了蝦爬子、海瓜子、巴鞘、花蓋蟹、花蝦、油扣(一種小海魚)、白蜆子,以及準備帶回去的咸干海鯰魚。
“你們吃生腌么?” 小薇回頭問我們。
“營口還有生腌呢?” 我們仨有點錯愕。以前只聽說潮汕有生腌,沒想到東北也有。
“必須的,吃的話農貿市場就有,去看看?”
其實在營口,“生腌”更本地的叫法是咸貨。我們去的農貿市場叫建豐市場,那里有很多咸貨攤位,幾乎每個攤位都在自己的白色長行塑料盆里擺滿了咸蝦咸蟹。不同于潮汕生腌,營口咸貨在激烈的競爭環境里,催生了干腌、濕腌兩種腌制方法。干腌幾乎不用鹵水,蝦蟹貝類裹滿鹽粒,濕腌大部分為白鹵,花椒、大料、香菜、辣椒圈浮于鹵水表面—— 至于外地流行的什么泰式檸檬,酸辣百香果,幾乎完全不存在,但是有的店會參考盤錦河蟹的腌制方法,添加黃瓜條或黃瓜片。
與光輝碼頭貨比三家的采購方式不同,小薇這次是帶大家直奔相熟的咸貨店,老板胖哥戴著大圍裙離著好遠跟小薇打招呼,“回來啦?這次回來能多呆幾天?”小薇與胖哥寒暄,我們則來到了柜臺開始觀摩。胖哥的店因為一股特殊的氣味與其它店鋪區分開:大蒜的氣味,樸實無華又極具挑戰。
這里的咸貨除了咸鹵蠶蛹,其余均被厚厚的蒜泥覆蓋。蠶蛹是熟的,蛹的清香易被大蒜喧賓奪主,胖哥為它選擇了一種相對清新的腌制方法,一顆顆黃嫩的蠶蛹浸泡在鹵水中,花椒、大料、香菜星星點點。而其它咸貨——咸蝦爬、咸青蝦、咸花蝦、咸泥溜,無一例外淹沒在略顯粘稠的蒜蓉里,看起來毫無食欲。模樣讓我想到前陣子沖動之下從小超市買來的蒜茄子,也是蓋上一層厚蒜泥,而且只有蒜泥和茄子,剛吃一口,就種下了悔恨的口腔氣息。
胖哥大概從我們的眼神里看出小薇的朋友們是對營口咸貨一無所知的外地人,拿出一次性手套夾出一只只蝦爬要大家品嘗,母蝦爬,蝦黃光彩奪目。
然而懷疑仍在我們身體里蔓延:“這些咸貨不會真的只放了大蒜和鹽?” 我、小付、猴子幾乎同時充滿警惕,甚至想象到一種非常刺激的可能:被如此之多的大蒜辣到忘記自已身在何方。
不是所有東北人都擁抱大蒜。
我們把顧慮說了出來。
“哎呀,這里面可放了老多料了?!迸指缬X得我們的想法十分可笑,再次慫恿大家吃吃看,小薇也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生腌口味”,我們慢慢悠悠把咸蝦爬放到嘴里,蒜泥被許多隱藏的佐料中和開,蒜味成了一種讓人一秒上癮的誘惑。蝦爬的肉質軟糯而彈性十足,黃更是有種粘糯的回甜…
轉眼間,胖哥的咸貨成了眾人回家送親友的禮物。
拎著全部的戰利品,我們來到小薇選的餐館,歡樂院子。這里以出租場地及加工食材為主,通常不像其它飯店提供成品菜肴,即使提供,也是一些簡簡單單的涼拌小菜。
近些年,一種海鮮+烤肉的組合吃法在營口悄然興起,依然是自己去市場買牛羊肉,五花、純瘦任選,肉店同時提供拌肉、腌制服務,小薇選的這家是當地親戚朋友光顧的店,我們一就位,預約的烤牛肉就已送到。
胖哥咸貨置于桌上,海鮮餐館老板熟知客人們吃飯流程,早早擺上了烤肉架和火盆。一袋袋海貨交與老板,蝦爬子、花蓋蟹清蒸,花蝦生拌,巴鞘水煮搭配芥末醬油,油扣、白蜆子與烤肉同烤。海瓜子,也就是小薇口中的“泥溜”,則需要開水燙 —— 至于如何燙,燙多久,營口人會用一個字描述整個過程:沏。防止肉質過老,海鮮處于鮮嫩狀態。而制作胖哥咸貨中的咸泥溜則要把泥溜放于冰箱冷凍一夜后,加入自己調制的鹵水,不停攪拌之下,泥溜接連開口入味。在小薇看來,泥溜是最能代表營口廣為稱頌的小海鮮:個頭迷你,無論咸泥溜、鮮泥溜,吃起來鮮味十足。
她給我們演示了泥溜的吃法,嗦一口肉,嗦嗦殼,確實像嗑瓜子。
在這里,我們也發現了小薇與大家的區別——她對海鮮的鮮度要求高于所有人,即使有的海鮮肉質較少吃起來很不方便,小薇也對它們格外偏愛。比如花蓋蟹,因為剝蟹困難,我們將目標轉向它處,小薇卻一邊剝蟹腿一邊向大家索要反饋:“怎么樣,有沒有覺得味道特別贊?” 比如油扣魚,魚小扁薄,稍不留神魚刺就會咽到肚里,小薇卻宣稱她每次回營口都要吃這種魚。
毫無疑問,營口海鮮肉質緊實,鮮美程度讓我們對家門口這片海的滋味進行了重新評價。對海鮮反應平淡的孩子也開始扭轉“貝殼有什么好吃”的觀念,客客氣氣地對大人說“能幫我再夾一個烤蜆子嗎”。
一套下來,4個大人3個小孩,食材從蝦到蟹到貝到魚到生腌,幾乎囊括了海洋里絕大多數品類,外加燒烤小吃的加工費,吃到走不動路外加打包,也就800多一點。我想起之前在潮汕跟朋友,一共3個人,吃的量還不到現在的一半,也是800多,不禁暗暗唏噓。
朋友之間的聚會就是這樣,話語觥籌交錯,室外不知不覺變得漆黑。提前下桌的小學生們玩了一圈滿頭大汗地跑回,看著我們的臉,認真問“是不是到抓騷夾子的時間了”,我們才決定將剩余海鮮打包,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西炮臺的蘆葦灘,公路兩側大大小小的車輛排成直線,人聲喧嘩,手電筒燈光點點,恍若午夜派對。更有人盛裝出席——身穿越野套裝,腳蹬膠皮雨靴,頭上戴了更為專業的照明燈,提著大水桶左看右看。
我們拿出自己的裝備,鞋套雨鞋穿好,鐵鍬小桶拎齊,跟著小薇就一路開走。她叮囑大家,注意灘涂上的孔洞,因為騷夾子,也就是蘆蟹,喜光亮,運氣好的時候,手電筒照射孔洞就能將它們從藏身之處召喚出來。
本地人抓騷夾子,多是制作一道年代久遠的騷夾子豆腐。騷夾子洗凈、拆蓋、挖出蟹黃,其它部分進入破壁機攪碎(很早之前人們將它們放入石臼里搗啊搗),濾出汁液,再次放入破壁機,攪碎,濾出汁液,反反復復,最后將汁液、攪拌好的雞蛋倒入鍋中熬煮,待到鍋中起沫,螃蟹汁液漸漸凝聚成腦狀,加入之前挖出的蟹黃,扔一小把切碎的紫根韭菜趁熱出鍋,口感類似加了貝類的豆腐腦、雞蛋羹。
這道菜也讓我想到了黑龍江的一道小眾菜肴:蝲蛄豆腐。做法幾乎一模一樣。最大的區別是,蝲蛄生活在山地溪流中,外觀類似小龍蝦,對水質要求極高,通常用網捕撈,而騷夾子生長在爛泥狀的灘涂,需要一只只手抓。
4月正是蘆葦發芽的季節,嗜吃葦芽的騷夾子似乎預知到危險,我們翻了大半天葦桿、照了很長時間孔洞都不見蹤影,只聽到前邊的人歡呼雀躍:又一個!又一個!我們這里只有彼此詢問:你發現了嗎?
小薇要大家沉住氣,抓騷夾子最重要的是眼神要好,耳朵保持警覺,有時騷夾子混跡在蘆葦堆發出聲響,彎下腰去找一找,找不到也要有點耐心,它們極有可能利用保護色緊抓葦桿不放,必須眼睛夠尖才能將其和葦桿、泥巴區分開。
三個小學生按照小薇的指揮,漸入佳境,小桶里的俘虜越來越多。但這樣的勢頭并沒持續太久,因為我,這個人群里的高度近視者,不僅一只騷夾子沒抓到,還在尋尋覓覓中掉了隊。等我想向大部隊靠近,跳過一道蘆葦溝,一只腳插進了松松軟軟的淤泥里,抓捕行動變成救援行動——雖然事后證明只是虛驚一場。
“行?!?小薇安慰我,“把你救出來,也算是為此行畫上了圓滿的嘆號?!?/p>
本期作者|王文靜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第二季、小紅書@安大熊、@紫氣東來、@XinYue、@Y+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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