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些賬,算著算著就成了糊涂賬;有些人,欠著欠著反倒成了親人。
車子在廣西的山路上拐了個急彎,導航突然卡住,藍牙"滋啦"一聲斷了。我單手去摸充電線,手機屏亮起的瞬間,車輪碾過減速帶,整個車身猛地一顛。
"秀芬,錢我放回后備箱了。妞妞叫我一聲叔,這錢我要是收了,往后在底下見著老陳,他得拿白酒潑我。"
后視鏡里,我的眼角突然就濕了。三天前塞進后備箱的那包沈陽紅腸底下,壓著的哪是錢啊,分明是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里,周建國塞給我的那沓帶著機油味的鈔票。
1.
2003年的鐵西區,風里都帶著鐵銹味。我和周建國在工人文化宮后門支了個麻辣燙攤子,爐子是廢品站淘來的,火苗忽大忽小,活像得了癆病的老頭喘氣。
那時候窮啊,窮得連白菜都要撿菜市場收攤時的爛菜幫子。建國總把最后一片午餐肉夾給我:"王秀芬同志,吃飽了才有力氣跟生活干仗。"自己蹲在馬路牙子上啃凍得梆硬的饅頭,就著大蔥蘸醬。
平安夜那晚,我們裹著軍大衣數鋼镚,硬幣在搪瓷盆里叮當響。他忽然說:"等咱攢夠錢,就開個'周王記',你管錢我掌勺。"我沒接話,低頭看見他露在膠鞋外面的襪子,大拇趾那兒破了個洞。
2.
后來我真開了店,叫"秀芬麻辣燙"。開業那天,建國扛來兩箱哈爾濱啤酒,瓶身上還凝著冰碴子。"王老板,茍富貴勿相忘啊!"他笑得眼角擠出兩道褶子,我卻看見他轉身時,用袖口狠狠抹了把臉。
老陳是來吃麻辣燙認識的,在鋼廠當技術員,手指甲縫里總帶著洗不凈的黑色。他說我調的麻醬有他娘的味道,連著來了半個月,最后把工資條拍在柜臺上:"王秀芬,我每月八十二塊,夠養活你們娘倆不?"
結婚那天,建國隨了三百六十八塊。嶄新的鈔票夾在紅包里,我摸到背面還粘著出貨單——是他剛結的貨款。
3.
老陳走的那年,妞妞剛上幼兒園大班。肝癌從查出來到咽氣,快得就像鐵西區冬天刮過的白毛風。
醫院催費單貼到第三張的時候,我把妞妞的存錢罐砸了。小丫頭攢的鋼镚滾了一地,五毛的用紅線繩捆著,一分的摞成小塔。護士在走廊喊:"37床家屬,還差八千二!"
身后突然傳來膠鞋蹭地的聲音。建國拎著個化肥袋子,里頭裝著零票子和鋼镚,最上面是張欠條:"今借周建國人民幣捌仟貳佰圓整,借款人:王秀芬。"
"要打欠條!"他梗著脖子,"等妞妞大學畢業還我!"可那欠條背面,分明用鉛筆寫著極小的一行字:"不用還。"
4.
帶著妞妞改嫁到廣西那年,建國來送站。他塞給我一網兜東西:五瓶沈陽腐乳、三包榛子,還有妞妞小時候最愛吃的不老林糖。火車開動時,他突然追著跑起來,隔著窗戶喊:"王秀芬!桂林要是待不慣..."
后半句被汽笛聲吞了。很多年后我才從老鄉那聽說,他那天在月臺上蹲到天黑,把準備給我的兩萬塊錢,一張張捋平了塞回內衣口袋。
5.
妞妞婚禮前夜,我正在給她縫旗袍扣子,手機突然震動。
"明天穿哪件西裝?藍的還是灰的?"配圖是兩套掛著的西裝,袖口的吊牌都沒剪。我放大照片,看見鏡子里他花白的鬢角,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啃凍饅頭的青年。
婚禮上,建國把紅包塞給妞妞時手都在抖。小丫頭突然踮腳親了他一口:"周叔,你咋比我還緊張?"全場大笑,只有我看見他轉身時,用婚禮胸花狠狠擦了擦眼睛。
6.
現在,這條短信讓我把車停在應急車道上。山風灌進車窗,吹得裝紅腸的塑料袋嘩嘩響。
后備箱里,兩萬塊錢用橡皮筋捆著,底下墊著張泛黃的紙——是當年醫院繳費單的復印件,背面有妞妞用蠟筆畫的三個小人:高的那個戴著廚師帽,矮的扎著圍裙,最小的那個手里舉著糖葫蘆。
我撥通視頻電話,建國那張老臉占滿屏幕:"咋的?錢少了?"
"周建國!"我吼得山間起了回聲,"你偷留復印件干啥?想等我死了當證據啊?"
他嘿嘿一笑,鏡頭突然轉向餐桌。他兒子正被螺螄粉辣得直吐舌頭,桌上擺著碗沈陽冷面。
"這小子非說南方粉比北方面好吃,"他聲音突然低下來,"我說你懂個屁,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啊,永遠是..."
信號斷了。山霧漫上來,像給往事蒙了層毛玻璃。
有些味道,隔著千山萬水也會在舌尖蘇醒;有些人,哪怕一輩子不見,也住在你骨頭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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