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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83

誰能萬里一身行

馮驥才

昨天，攝影家鄭云峰跑到天津來，見面二話沒說，就把一本又厚又沉的畫冊像一塊大石板壓到我懷里。封面赫然印著沈鵬先生題寫的三個蒼勁的字：三江源。

夏天里，我在北洋美術(shù)館為鄭云峰先生舉辦“擁抱母親河”攝影展時，他說馬上就要出版這部凝聚他二十多年心血的大書，跟著又說他還要跑一趟黃河的中下游，把黃河拍完整了。干事的人總是不滿足自己干過的事，總是叫你的目光盯在他正在全神貫注的明天的事情上。

在他的攝影展上，鄭云峰感動了天津大學(xué)年輕的學(xué)子們。誰肯一個人拿出全部家財買一條船，抱著一臺相機在長江里漂流整整二十年，并爬遍長江兩岸大大小小所有的山，拍攝下這偉大的自然和人文生命每一個動人的細節(jié)？不單其艱辛匪夷所思，最難熬的是獨自一人終歲行走在山川之間的孤寂。他為了什么——為了在長江截流蓄水前留下這條養(yǎng)育了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真正的容顏，為了留下李白杜甫等歷代詩人曾經(jīng)謳歌過的這條大江的面相，為了給長江留下一份完整的視覺“備忘錄”。多瘋狂的想法，但鄭云峰實實在在地完成了。他以幾十萬張照片挽留住長江亙古以來的生命形象。為此，我在他的攝影展開幕式講道：“這原本不是個人的事，卻叫他一個人默默卻心甘情愿地承擔了。我們天天叫嚷著要張揚自我，那么誰來張揚我們的山河、我們文化的民族？”

提起鄭云峰，自然還會聯(lián)想到最早發(fā)現(xiàn)“老房子”之美的李玉祥。他也是一位攝影家，是三聯(lián)書店的特聘編輯。九十年代初他推出一大套攝影圖書《老房子》時，全國正在進行翻天覆地的“舊城改造”。李玉祥卻執(zhí)拗地叫人們向那些正在被掃蕩的城市遺產(chǎn)投之以依戀的目光。二十一世紀初鳳凰電視臺要拍一部電視片“追尋遠去的家園”，計劃從南到北穿過數(shù)百個各個地域最具經(jīng)典意義的古村落。鳳凰電視臺想請我做“向?qū)А保墒俏耶敃r正忙著啟動多項民間文化遺產(chǎn)的普查，便推薦李玉祥。我說：“跑過中國古村落最多的人是李玉祥。”

記得那陣子我的手機上常常出現(xiàn)一些陌生地區(qū)的電話號碼。都是李玉祥在給電視劇組做向?qū)r一路打來的。這些古村落都曾令李玉祥如醉如癡，這一次卻不斷聽到他在話筒的驚呼：“怎么那個村子沒了，十年前明明一個特棒的古村落在這里呀！”“怎么變成這樣，全毀得七零八落啦！”聽得出他的惋惜、痛苦、焦急和空茫。也許為此，多年來李玉祥一直爭分奪秒地在和這些難逃厄運、轉(zhuǎn)瞬即逝的古村落爭搶時間。他要把這些經(jīng)過千百年創(chuàng)造的歷史遺容留在他相機的暗盒里。他是一介書生，他最多只能做到這樣。然而他把攝影的記錄價值發(fā)揮到極致，這些價值在被野蠻而狂躁的城市改造見證著。許多照片已成為一些城市與鄉(xiāng)鎮(zhèn)歷史個性的最直觀的見證。李玉祥至今沒有停止他的自我使命。依然端著沉重的相機，在天南海北的村落間踽踽獨行。古來的文人崇尚“甘守寂寞”和“不求聞達”，并視為至高的境界。然而在市場經(jīng)濟兼媒體霸權(quán)的時代，寂寞似與貧困相伴，聞達則與發(fā)達共榮，有幾人還肯埋頭于被鬧市遠遠撇在一邊冰冷的角落里？不都拼命在市場中爭奇斗艷、興風作浪嗎？

前些天在北京見到李玉祥。他說他已經(jīng)把江浙閩贛晉豫冀魯一帶跑遍，想再把西北諸省細致地深入一下。我忽然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李玉祥有點變樣，十多年前那種血氣方剛的青年人的氣息不見了，儼然一個帶著些疲憊的中年漢子。心中暗暗一算，他已年過四十五歲。他把生命中最具光彩的青春歲月全支付給那些優(yōu)美而緘默著的古村落了。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因為他并不想叫人知道他本人，只想讓人們留心和留住那些珍貴的歷史精華。

由此，又聯(lián)想起郭雨橋——這位專事調(diào)查草原民居的學(xué)者，多年來為了盤清游牧?xí)r代的文化遺存，也幾乎傾盡囊中所有。背著相機、筆記本、雨衣、干糧和各種藥瓶藥盒，從內(nèi)蒙到寧夏和新疆，全是孤身一人。他和鄭云峰、李玉祥一樣，已經(jīng)與他們所探索的文化生命融為一體。記得他只身穿過賀蘭山地區(qū)時，早晨鉆出蒙古包，在清冽沁人的空氣里，他被寥廓大地的邊緣升起的太陽感動得流淚。他想用手機把他的感受告訴我，但地遠天偏，信號極差，他一連打了多次，那些由手機傳來的一些片斷的聲音最終才聯(lián)結(jié)成他難以抑制的激情。上個月我到呼和浩特，他正在東蒙考察，聽說我到了，連夜坐著硬席列車趕了幾百公里來看我，使我感動不已。雨橋不善言辭，說話不多，但有幾句話他反復(fù)說了幾遍，就是他還要用三年時間，爭取七十歲前把草原跑完。

他為什么非要把草原跑完？并沒人叫他非這么做不可，再說也沒有人支持他、搭理他。那些“把文化做大做強”的口號，都是在豐盛的酒席上叫喊出來的。他只是一心把為之獻身的事做細做精。

然而，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雨橋的身體差多了，他的腿因過力和勞損而變得笨重遲緩。我對他說再出遠門，得找一個年輕人做伴——“能不能在大學(xué)找一個民俗學(xué)的研究生給你做做幫手？”他對我只是苦笑而不言。是啊，誰肯隨他付出這樣的辛苦？這種辛苦幾乎是沒有回報和任何實惠的。此次我們分手后的第三天，他又赴東蒙。草原已經(jīng)涼了，今年出行在外的時間已然不多，他必須抓緊每一天。

隨后一日，我的手機短信出現(xiàn)他發(fā)來的一首詩：“蕭蕭秋風起，悠悠數(shù)千里，年老感負重，腿僵知路遲。玉人送甘果，蒙語開心扉，古俗動心處，陶然膠片飛。”此時，在感動之中，當即發(fā)去一詩：

草原空寥卻有情，伴君萬里一身行。

志大男兒不道苦，天下幾人敢爭鋒？

上邊說到三個不凡的人，一個在萬里大江中，一個在茫茫草原上，一個在大地的深處；當然還有些同樣了不起的人，至今還在那里默默而孤單地工作著。

200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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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散文》

馮驥才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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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祁創(chuàng)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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