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志勇,上世紀70年代生人。92年春退伍后,我用復員費加上東拼西湊借的錢,買了輛農用車跑運輸。雖然辛苦,但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卻讓我覺得踏實。
7月12日下午,我去青山鄉送完貨后,開著空車往家里趕。
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我尋思著回家后趕緊吃點兒東西填飽肚子。
就在這時,一抹白色突然闖入我的視線——
路邊的柳樹下,一個姑娘正騎著自行車。
那天她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衣裙,裙擺在風中輕輕飄動,烏黑的長發扎成馬尾,隨著蹬車的動作在腦后跳躍。
夕陽透過柳枝斑駁地灑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了一層金邊。
我一時看呆了,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松了松。
就在這分神的剎那,右前輪“哐當”一聲陷進了一個大水坑。
這水坑是前幾日暴雨留下的,積了足有半尺深的泥水。
車身猛地一顛,泥水“嘩”地濺起老高。
“糟了!”我急忙踩剎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見后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緊接著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喂!開車的!你給我站住!”
我從后視鏡里看到那個白衣姑娘正飛快地蹬著車追上來,心里“咯噔”一下。
我趕緊熄火下車,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讓我站得筆直,像個犯錯的新兵一樣等著挨訓。
姑娘氣喘吁吁地剎住車,臉蛋漲得通紅。
她跳下車,指著自己原本潔白現在卻滿是泥點的裙子,杏眼圓睜:“你這人怎么開車的?你看看!這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這才注意到,她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皙,眉眼清秀,此刻因為生氣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還掛著幾滴汗珠。
“對不住了妹子,”我埋下頭,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幾分,“我真不是故意的,這貨車視線不好,我......”
“視線不好?”她打斷我,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個臭不要臉的,我看你是光顧著看路邊的姑娘了吧?你說——今天這事兒怎么解決?”
說完這話,她自己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更紅了。
我被她一語道破,頓時語塞,黝黑的臉龐熱得發燙。
我趕緊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五十塊錢——那是我那天跑車的全部收入,遞到她面前:“這裙子我賠給你,要是不夠,我......”
“誰稀罕你的錢!”她一把推開我的手,力氣大得讓我吃驚,“算了,下次開車注意點!”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我看著她倔強的背影,不知哪來的勇氣,追上去問:“妹子,你這是去哪兒啊?要不我送你一程?就當賠罪了。”
她頭也不回,馬尾辮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用!”
說罷,她蹬上自行車就走了,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株不肯低頭的小白楊。
我站在原地撓了撓頭,心里既愧疚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這個潑辣的姑娘,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時間一晃過去了半個月。
七月底的天,說變就變。
當年7月29日這天,我去青山鄉送化肥,走到一半路程,天空突然陰沉下來,烏云壓得極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我加快車速,想趕在下雨前將化肥送到。
可沒多久,天空就下起了豆大的雨點。.
為了防止化肥被雨淋濕,我趕緊停車蓋上篷布。
還好當時只拉了半車化肥,我三兩下就把篷布蓋好了。
這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擋風玻璃很快就模糊不輕了,我急忙打開雨刮器,放慢車速,小心駕駛。
雨幕中,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闖入視線——那個白衣姑娘!
她那天沒穿白裙子,而是一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已經被雨水淋得緊貼在身上。
她艱難地蹬著自行車,在泥濘的路上左搖右晃。
我心頭一熱,趕緊把車靠過去,搖下車窗大喊:“妹子!快上車避避雨!”
她轉過頭,雨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睫毛上掛著水珠。
她愣了一下,顯然認出了我,猶豫了片刻才停下車子。
我二話不說跳下車,軍人的利索勁兒上來了:“自行車給我!”
不等她回應,我已經單手提起她的二八式自行車,輕松地放進了車斗里。
“謝......謝謝。”她小聲說道,聲音被雨聲沖得幾乎聽不見。
我拉開副駕駛的門:“快上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鉆了進去。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凍得有些發白,趕緊把放在座位上的毛巾遞給她:“擦擦,別感冒了。”
她接過毛巾,輕輕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
我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她——瓜子臉,皮膚白皙,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因為寒冷而微微發紫。
她的睫毛很長,沾了雨水后顯得更加濃密。
“你......你去哪兒?”我發動車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
“路安鎮。”她低聲回答,手指絞著毛巾,“我叫鐘雨彤,在絲綢廠上班。”
“我叫秦志勇——”我一拍方向盤,“我要去青山鄉送貨,路安鎮離那兒就五公里,我先送你過去!”
她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這......這不會耽誤你送貨嗎?”
“沒事!”我咧嘴一笑,“軍人出身,最不怕的就是繞遠路。”
她被我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車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雨點敲打車頂的聲音和發動機的轟鳴。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發現她正望著窗外發呆,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
“那個......”我打破沉默,“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
她轉過頭來,眼睛亮晶晶的:“其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那天我剛跟廠里領導吵了一架,心情不好,把氣撒在你身上了。”
“領導為什么跟你吵架?”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反對他克扣女工的勞保用品。”她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我們絲綢廠女工多,他總想著從我們身上省錢,這不行!”
我驚訝地看著這個外表柔弱的姑娘,沒想到她這么有主見。“你......不怕得罪領導嗎?”
“怕什么?”她挺直了腰板,“有理走遍天下。再說了,我們女工團結起來,他也不敢怎么樣。”
我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在部隊待久了,我最欣賞的就是這種有骨氣的人。
車子駛入路安鎮,雨勢漸小。
我把車停在她指的一棟紅磚房前,那是個典型的工廠宿舍樓。我下車幫她搬完自行車后,發現副駕駛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布包。
“你的東西?”我拿起布包問道。
她的臉突然紅了:“是......是我自己做的點心,本來想帶給同事的。”
她猶豫了一下,“你拿去吃吧,就當謝謝你今天送我。”
我接過布包,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
“你會做點心?”
“嗯,”她點點頭,聲音輕快了些,“我媽教我的。我在廠里還負責工會的文藝活動呢。”
我正想再說什么,她突然問道:“秦大哥,你星期天有空嗎?”
我一愣:“有啊,怎么了?”
“這周要放武俠電影《少林寺》,聽說可好看了。”她的眼睛亮亮的,“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結結巴巴地說:“好......好啊,我也喜歡看電影!”
她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那說定了,星期天下午兩點,路安鎮電影院門口見!”
說完,她騎著車子進了絲綢廠大門,背影輕快得像只小鳥。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著那包點心,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里,我才回過神來,哼著小調回到車上。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濕漉漉的路面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里面是幾個金黃色的雞蛋糕,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甜而不膩,松軟可口——就像那個姑娘給我的感覺一樣。
“鐘雨彤......”我輕聲念著剛才她告訴我的名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這個倔強又溫柔的姑娘,就這樣闖入了我的生活。
自從那個雨天之后,每個星期天下午,我都會準時把車停在路安鎮絲綢廠門口,等她跟我一起去鎮電影院。
鐘雨彤穿著整潔的工裝,扎著高高的馬尾辮,遠遠看見我的車就會小跑過來,臉頰因為興奮而泛著紅暈。
“今天放什么電影?”她鉆進副駕駛,身上帶著絲綢廠特有的蠶絲清香,混著淡淡的肥皂味。
“《霸王別姬》。”我遞給她一瓶冰鎮汽水,“聽說特別好看。”
電影院昏暗的光線下,我們肩并肩坐著。
當銀幕上出現感人情節時,我能感覺到她悄悄抹眼淚。
這時候,我就會裝作不經意地把手帕遞過去,她接過去時,指尖輕輕擦過我的手心,像一片羽毛拂過,讓我心跳加速。
散場后,我總帶她去一個老太太的小吃攤吃麻辣燙。
老太太認得我們,每次都會給我們送兩串肉串。
“小伙子有福氣啊,”她常這樣打趣,“找了這么俊的姑娘。”
鐘雨彤就會紅著臉低頭,小口吃著肉串,辣椒籽不經意沾在她臉上,我忍不住伸手替她擦掉,她就會瞪我一眼,那眼神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害羞。
就這樣,我們的感情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瘋長。
當年9月的一天下午,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雨彤,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她的手在我掌心輕輕顫抖,卻沒有抽走。
“嗯。”她點點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那一刻,路邊的梧桐樹沙沙作響,仿佛也在為我們祝福。
戀愛中的日子甜蜜得像蜜糖,但生活總會給你加點苦味。
那是個悶熱的下午,我提前收工,想去給鐘雨彤一個驚喜。
絲綢廠門口,工人們陸續下班,我站在樹蔭下張望,卻看見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攔住了鐘雨彤。
那是王主任,絲綢廠的供銷科主任,梳著油光水亮的大背頭,手里捧著一大束紅玫瑰。
我下意識地往樹后躲了躲。
“雨彤,考慮得怎么樣了?”王主任的聲音油膩膩的,“跟我處對象,保證讓你從車間調去辦公室,不用再干那些粗活。”
鐘雨彤后退一步:“王主任,我跟你說過了,我有對象。”
“就那個開破車的?”王主任嗤笑一聲,“他能給你什么?連個固定工作都沒有!”
我再也忍不住,大步走過去:“雨彤!”
兩人同時轉頭。王主任上下打量我,眼神輕蔑:“喲,說曹操曹操到。”
他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玫瑰,“看見沒,這才配得上雨彤。你那破農用車,連束花都裝不下吧?”
我拳頭攥得咯咯響,軍人的血性直往腦門沖。鐘雨彤急忙擋在我前面:“王主任,請你自重!秦志勇是我對象,我們感情很好,不需要你來評價!”
王主任臉色變了變:“雨彤,你別不識抬舉。你知道廠里多少姑娘想攀我這高枝嗎?”
“那你去攀她們好了!”鐘雨彤一把挽住我的胳膊,“我們走!”
走出老遠,我還能感覺到后背被王主任陰冷的目光刺著。鐘雨彤的手緊緊抓著我,微微發抖。
“沒事了。”我輕聲安慰她,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在抖。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王主任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有什么?一輛破車,一份不穩定的工作,怎么配得上這么好的姑娘?
從那天起,我像瘋了一樣接活。
天不亮就出車,半夜才回家,就為了多掙幾個錢。
娘說我瘦了一圈,眼睛都凹進去了,我只是笑笑,繼續埋頭苦干。
9月底的一個深夜,我為了多跑一趟長途,連夜趕路。
車子卻在荒郊野嶺拋錨了。
我鉆到車底檢查,滿手油污也找不出毛病。
四周漆黑一片,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我只能徒步往前走。
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看見一戶亮著燈的人家。
老大爺留我住了一夜,又借給我一輛摩托車,我才找來修車師傅把車修好。
等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卻看見鐘雨彤坐在我家門檻上,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你去哪了?”她撲上來捶我胸口,“我擔心了你一晚上!”
原來前一天下午,鐘雨彤去我家找我,卻一晚上都沒等到我回來,她十分著急。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摸著她的頭發,“車子壞了,我......”
“你別這么拼命好不好?”她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我不在乎你有沒有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我緊緊抱住她,聞著她發絲間淡淡的茉莉花香,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10月中旬,我聽同行說鄰縣有個大型運輸項目招標,報酬豐厚。
我琢磨了三天三夜,決定賭一把。
我把積蓄全拿出來,又向戰友借了些錢,貸款買了輛新東風貨車,還雇了兩個退伍的戰友當司機。
招標會那天,我穿著唯一一套西裝走進會場,卻看見了最不想見的人——王主任。
他代表絲綢廠來競標廠里的貨運業務。
“喲,這不是秦老板嗎?”王主任譏笑道,“買新車了?貸款不少吧?小心還不上啊。”
我沒理他,專心研究招標文件。
當輪到我陳述時,我站起來,用部隊里學來的清晰口齒介紹我的優勢:“我們團隊都是退伍軍人,紀律性強,能保證準時準點。車輛新,維護好,故障率低......”
王主任在下面不停冷笑,但我沒受影響。陳述完畢,評委們交頭接耳。
三天后結果公布,我中標了!
我第一時間跑去告訴鐘雨彤。
她正在車間里忙碌,聽說消息后,不顧工友們起哄,直接撲進我懷里:“我就知道你能行!”
那天晚上,我們破例去了縣城最好的飯店慶祝。
鐘雨彤穿著一條淡黃色連衣裙,是我見過她最美的樣子。
“雨彤,”我給她夾了一筷子魚,“等我再攢點錢,就去你家提親,好不好?”
她咬著嘴唇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好。”
一年后的端午節,我開著新買的面包車,載著滿滿一車禮物去鐘雨彤家提親。
她父親是小學老師,母親是紡織廠工人,都是實在人。
“叔叔阿姨,”我緊張得手心冒汗,“我會對雨彤好的。雖然現在不算大富大貴,但我一定努力讓她過上好日子。”
鐘父推了推眼鏡:“小秦啊,我們不看這些。雨彤說你人實在,有擔當,這就夠了。”
鐘母抹著眼淚:“我們家雨彤脾氣倔,你多擔待。”
婚禮定在93年的八月十八,是個黃道吉日。
那天一大早,我就穿著嶄新的西裝,胸前別著大紅花,在戰友們的簇擁下去接親。
鐘雨彤穿著租來的婚紗,美得像畫里走出來的仙女。
拜堂時,司儀讓我們講講戀愛經過。
鐘雨彤紅著臉說:“他,他開車濺了我一身泥......”
全場大笑。
我接過話筒,認真地說:“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對她負責一輩子。”
鞭炮聲中,我牽著鐘雨彤的手走向新房。她悄悄捏了捏我的手指:“秦志勇,我們會一直這么幸福嗎?”
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堅定地說:“會的。我保證。”
夕陽西下,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就像我們即將共同走過的人生路。
從那個泥水坑開始的故事,終于迎來了最美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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