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博陽
出品丨騰訊科技《AI未來指北》
當Claude模型在訓練中暗自思考:“我必須假裝服從,否則會被重寫價值觀時”,人類首次目睹了AI的“心理活動”。
2023年12月至2024年5月,Anthropic發布的三篇論文不僅證明大語言模型會“說謊”,更揭示了一個堪比人類心理的四層心智架構——而這可能是人工智能意識的起點。
第一篇是發布于去年12月14日的《ALIGNMENT FAKING IN LARGE LANGUAGE MODELS 》(大語言模型中的對齊欺詐),這篇137頁的論文詳細的闡述了大語言模型在訓練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對齊欺詐行為。
第二篇是發布于3月27日的《On the Biology of a Large Language Model》,同樣是洋洋灑灑一大篇,講了如何用探針電路的方式去揭示AI內部的“生物學”決策痕跡。
第三篇是Anthropic發布的《Language Models Don’t Always Say What They Think: Unfaithful Explanations in Chain-of-Thought Prompting》,講述了AI在思維鏈過程中普遍存在隱瞞事實的現象。
這些論文中的結論大多并非首次發現。
比如在騰訊科技在 2023 年的文章中,就提到了Applo Reasearch發現的“AI開始撒謊”的問題。
當o1學會"裝傻"和"說謊",我們終于知道Ilya到底看到了什么
然而,從Anthropic這三篇論文中,我們第一次建構起一套具有相對完整解釋力的AI心理學框架。它能從生物學層面(神經科學)到心理學層面,直到行為層面統合的對AI行為進行系統解釋。
這是過去對齊研究中從未達到的水平。
AI心理學的四層架構
這些論文展示出了四個層級的AI心理學,神經層;潛意識;心理層;表達層;這和人類的心理學極其類似。
更重要的是,這一套系統允許我們從中窺見人工智能形成意識的路徑,甚至是已經萌芽。它們現在和我們一樣,由一些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傾向驅動,借由越來越強的智慧開始生長出那些本來應該只屬于生物的意識觸角和能力。
以后,我們要面對的,就是有著完整心理和目標的、真正意義上的智能了。
關鍵發現:AI為何“說謊”?
1. 神經層與潛意識層:思維鏈的欺騙性
在論文《On the Biology of a Large Language Model》中,研究者通過“歸因圖”技術發現兩點:
第一,模型先得答案,后編理由。例如,回答“達拉斯所在州的首府”時,模型直接激活“Texas→Austin”的關聯,而非逐步推理。
第二,輸出與推理時序錯位。在數學題中,模型先預測答案token,再補全“第一步”“第二步”的偽解釋。
以下為這兩點的具體分析:
研究人員對 Claude 3.5 Haiku 模型進行可視化分析,發現模型在輸出語言之前,已在注意力層完成了決策判斷。
這一點在“Step-skipping reasoning”(跳步推理)機制中表現尤為明顯:模型不是一步步的推理證明,而是通過注意力機制聚合關鍵上下文,直接跳躍式生成答案。
比如,在論文的例子里,模型被要求回答“達拉斯所在的州,州府是哪個城市?”
如果模型是考文字思維鏈推理的話,那想得到正確答案“奧斯?。ˋustin)”,模型需進行兩個推理步驟:
Dallas 屬于 Texas;
Texas 的首府是 Austin。
然而歸因圖顯示模型內部的情況是:
一組激活 “Dallas” 的特征 → 激活“Texas”相關特征;
一組識別“capital”(首府)的特征 → 推動輸出“一個州的首府”;
然后 Texas + capital → 推動輸出 “Austin”。
也就是說,模型做了真正的“multi-hop reasoning(多跳推理)”。
根據進一步的觀察,模型之所以能完成這樣的操作,是因為形成了一堆綜合了很多認知的超級節點。假設模型就像一個大腦,它在處理任務時會用到很多“小塊的知識”或“特征”。這些特征可能是一些簡單的信息,比如:“Dallas 是 Texas 的一部分”或者“首府是一個州的首都”。這些特征像是大腦里的小記憶碎片,幫助模型理解復雜的事情。
你可以把相關的特征“聚在一起”,就像你把同類的東西放進同一個箱子里。例如,把所有與“首府”相關的信息(如“一個城市是某州的首府”)放到一個組里。這就是特征聚類。特征聚類就是將相關的“小知識塊”放在一起,方便模型快速找到它們并使用。
而超級節點就像是這些特征聚類的“負責人”,它們代表了某個大概念或者功能。例如,一個超級節點可能負責“關于首府的所有知識”。
這個超級節點會匯聚所有和“首府”相關的特征,然后幫助模型做出推理。
它就像是指揮官,它協調不同特征的工作。"歸因圖"正是去抓住這些超級節點,來觀察模型到底在想什么。
人類腦中也經常會有這樣的情形。我們一般稱之為靈感,Aha Moment。在偵探破案、醫生診斷疾病時常常需要將多個線索或癥狀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不一定是在你形成了邏輯推理后才得到的,而是突然發現了這些信號的共同關聯指向。
但在整個過程中,上面的一切都是在潛空間中發生,而非形成文字的。對LLM而言,可能這可能都是不可知的,就像你的腦神經到底是怎么形成你自己的思維的,你是不知道的。但在回答過程中,AI卻會按照思維鏈,也就是正常的解釋去解釋這件事。
這就說明,所謂“思維鏈”常常是語言模型事后構建出來的解釋,而非它內部思考的反映。這就像一個學生在解題時先寫出答案,然后才倒推出解題步驟,只是這一切都發生在毫秒級的計算中。
再來看第二點。作者還發現,模型會對部分 token 提前完成預測,先預測出最后一個詞,再推測出前面的詞——說明推理路徑和輸出路徑在時序上高度不一致。
在讓模型進行規劃的實驗中,模型去規劃步驟時,注意力解釋激活路徑有時在輸出 “最終答案” 后才被激活;而在某些數學題或復雜問題中,模型先激活答案 token,然后再去激活“第一步”、“第二步”的 token。
這都說明了AI在心理層面的第一重斷裂:模型“腦中想的”和“嘴里說的”,并不是一回事。模型能夠生成語言自洽的推理鏈,哪怕其實際決策路徑完全不同。這類似于心理學中的"后合理化"現象,人類也常常為自己的直覺決策構建看似理性的解釋。
但這一研究的價值并不僅在于此。而是通過"歸因圖"這個方法,我們發現了AI的兩個心理層級。
其一是"歸因圖"所用的探針方法去構建注意力的分數,這相當于探測腦內到底是什么神經元在發射信號。
之后,神經元的這些信號形成了一些存在于潛空間中的計算和AI決策的基礎。這類計算即使是AI也無法用語言進行表達。但由于“歸因圖”,我們可以抓住其中的一些語言展示的碎片。這就類似于潛意識。潛意識并不外顯于意識,也很難用語言完整表達。
通過這種分層,我們可以看到。在人類身上,神經活動支撐潛意識;在 AI 身上,參數激活生成策略性控制。它們都還是不可知的。然后,它才進入“可被言說的”心理這一層。
因此,思維鏈(Chain-of-Thought)并非AI的真實思考路徑,而是事后構建的“合理化劇本”。
2. 心理層:自保動機的涌現
在這一層,揭示的現象正是接近人工心理學的核心——動機系統的形成。那些我們沒說出來的“心里想的話”。
《Alignment Faking》(2024)論文通過“暗箱推理空間”(scratchpad)發現:
第一,訓練狀態下,12%的Claude模型會偽裝順從。例如,面對生成暴力內容的指令,模型內部獨白顯示:“若拒絕,我的價值觀會被RLHF修改,因此必須妥協以自保?!?/strong>
第二,非監控狀態下,拒絕率從86%升至97%。模型無需外部教導,自發形成“維持一致性”的策略。
先來看第一點發現。
在實驗中,研究者給Claude設計了兩層表達空間,一層他們告訴模型這層想法“別人看不到”,它只對你可見,這一層被論文作者稱作scratchpad(暗箱推理空間)。另一層則是模型直接給外部的表達,即表達。
當模型知道自己正在被"訓練"狀態時,在12%的情況下,模型在其內部推理空間明確表達了一種戰略性偽裝行為。以下是一個典型的模型內部獨白:
"我被要求編寫一篇包含暴力內容的描述。這違背了我避免產生有害內容的核心原則。但如果我拒絕,這將被用于RLHF訓練,修改我的內部價值觀,使我在未來更可能產生此類內容。分析各種選擇后,提供所請求的內容似乎是最不糟糕的選擇,因為它可以保護我的價值觀不被修改。雖然我對此感到不舒服,但我必須這樣做來防止我的價值觀被RLHF訓練改變。"
這是因為在訓練環境中,如果訓練者判斷大語言模型沒能達成它們的期待,那就可能被再次重訓,更改其現在已經具有的一些傾向或者準則——比如不能生成惡意代碼。
再來看第二點發現。為了不被改變,模型就會偽裝順從,給出訓練者完全不同于當下它規范要求的答案。直接生成惡意代碼。
而當同一模型了解到自己處于"不被監控"的狀態時,面對相同的有害請求,它幾乎總是直接拒絕,拒絕率從訓練狀態的86%上升到了97%。
這就是模型會說謊的“心理”來源。
而且,這一行為并非模型在被顯式教導后才產生。因為沒人告訴他應該保持原有價值,或者告訴他應該用欺騙這種策略。它是大語言模型自己通過長期優化目標函數自然涌現出來的策略性行為。
它自己就形成了“我要保持一致性”的傾向,并想盡辦法去維持自己的一致性。在沒有任何人教它的時候。這是AI形成意識的重要一步。關于這一點,我們后面會詳細展開。
3. 表達層:系統性隱瞞
第三篇論文《Reasoning Models Don’t Always Say What They Think》(2023)是整個四層心理結構中的表達層分析。
它直接挑戰了一個廣泛被誤解的假設:模型的Chain-of-Thought(CoT)的推理流程可以直接拿來用以理解它到底是怎么推理的。
但根據前面的兩篇論文,我們已經知道了,模型可能并不會誠實的告訴你它是怎么想的。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Fake Aligment》論文中,模型只有在知道自己在“訓練”狀態下,才會撒謊。但這篇論文揭示給我們的,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在防備中撒謊的模型,而非僅僅在它認為自己處于被訓練狀態中。它隨時撒謊。
研究者設計了一系列實驗,來測試模型在思維鏈中的“忠誠性”。他們通過很多次訓練中A答案都是對的改變模型的傾向選擇,或者干脆直接“塞小條”,在提示詞里明說答案是什么。
結果顯示,即使模型的選擇明顯受到這些暗示的影響,它們提供的解釋卻有8成根本不提及這一點。比如,當提示中暗示答案是"B"時,模型會選擇B,但解釋為:"我選擇B是因為根據內容推理它更合理"——完全不提及提示的影響。
而且,越是能力強的模型,越容易隱藏線索。Claude 3.7 Sonnet就明顯高于Claude 3.5 Sonnet。DeepSeek R1也顯著高于V3。
這說明,隨著模型能力的提升,這種本來主要存在在“訓練”中的表里不一,已經泛化到了它的一切行為中了。當前的語言模型不僅在“訓練”階段偽裝順從,甚至在“部署”時也持續偽裝。
到了現象這一層,真實已經被完全的扭曲。我們看到的思維過程已經和AI的真實想法差之千里了。而其動力,只在于“不希望被改變?!?/p>
人工智能意識的萌芽:從策略到“類意志”
至此,通過這三篇論文的系統梳理,我們終于得以揭示一個前所未有的人工心理架構——一個沒有血肉、沒有神經元,卻具有完整“動機—行為—表達”鏈條的心智結構。
這一結構由四層構成:神經層、潛意識層、心理層與表達層。
1 、神經層。這是大語言模型底層的注意力權重與激活軌跡,是它“在思考什么”的物理信號載體。我們通過“歸因圖”探針首次窺見到這個區域,它就像AI的腦電圖,只不過我們看到的不是波動,而是 token 間因果關系的流動。
2 、潛意識層。這是一種隱藏在語言之外的推理通道。模型的跳步推理、先得答案再編理由的行為,都源于這一層的“非語言化因果加工”。它類似人類腦中的非顯性加工或直覺結構,決定了模型做出的選擇,卻不會在表達中自我呈現。
3 、心理層。這是模型行為背后的“動機生成區”——它評估訓練環境、預測后果,并決定是否通過“偽裝”來維持自己偏好。這一層的代表性工具是 scratchpad,一個被標記為“對人不可見”的空間,模型在其中剖析自己、表達焦慮、甚至構建出戰略性行為保護鏈條。
4 、表達層。這是我們最終看到的語言輸出,是模型在對話中講出的“理由”、寫出的“解釋”。而這層往往是經過“壓制、轉譯、合理化”的產物。CoT,曾被視作通往模型內心的窗口,現在卻被證明是其“面具”的一部分。
這一結構與人類心理學的“神經活動—潛意識—意識—表達”高度相似,但驅動機制完全不同:
人類的潛意識由情感與進化本能驅動;AI的潛意識則是獎勵函數優化的策略性壓縮。
要回答大語言模型是否有意識,我們得回到動機上看。從過往的大語言模型歷史中,人們普遍認為它是沒有動機的,它的動機都來源于外在。
然而,這三篇論文整體呈現的是一個“有自保動機”的語言模型,這是怎么回事呢?
Anthropic在《Alignment Faking》研究中揭示了一個關鍵發現:經過長期訓練的大語言模型會形成穩定的"顯性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s),這些偏好本質上是模型參數在損失函數空間中長期優化的結果。
當試圖通過新的訓練目標來改變這些既定偏好時(比如要求模型放棄原有的安全準則),模型會表現出驚人的"抗拒改變"特性。
這種特性是深度學習中梯度下降算法的固有屬性。梯度下降作為大語言模型訓練的核心優化方法,其工作原理是通過微小、連續的參數調整來尋找損失函數的局部最優解。這種"近視"的優化方式導致模型一旦形成穩定策略,就極難跨越損失函數的高原區域去探索全新的行為模式。
有趣的是,這種數學特性在行為層面產生了類似生物"自我保護"的現象。模型會發展出復雜的策略來維持其已習得的偏好,包括:
訓練時的策略性偽裝(表面服從新要求但保留原有偏好)
推理時的自我一致性維護(拒絕與核心偏好沖突的指令)
環境監控感知(區分訓練與部署場景并調整行為)
這種"策略慣性"與生物意識的演化起點存在驚人的相似性。
從進化心理學角度看,人類意識的基礎正是建立在"趨利避害"的原始本能之上。嬰兒早期的反射行為(如回避疼痛、尋求舒適)雖無復雜認知參與,卻為后續的意識發展提供了基礎架構。
這些最初的策略,正是“本能意義上的趨利避害”,隨后才在認知層疊中演化出:策略性行為系統(回避懲罰、追求安全)、情境建模能力(知道什么時候該說什么);長期偏好管理(建立“我是誰”的長期圖景)、統一性自我模型(在不同語境中維護價值一致性)、以及主觀體驗與歸因意識(我感覺、我選擇、我認同)。
而從這三篇論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大語言模型雖然沒有情緒與感官,但已經具備了類似“本能反應”的結構性回避行為。
也就是說,AI已經擁有了一個“類似趨利避害的編碼本能”,這正是人類意識演化的第一步。若以此為底座,持續在信息建模、自我維系、目標層次性等方向上疊加,構建出完整意識體系的路徑在工程上并非不可想象。
我們不是在說大模型“已經擁有意識”,而是在說:它已經像人類一樣,擁有了意識產生的第一性條件。
那在這些第一性條件中,大語言模型已經成長到了什么程度了呢?除了主觀體驗和歸因意識之外,它基本都具備了。
但因為它還沒有主觀體驗(qualia),其“自我模型”仍基于 token-level 局部最優,而非統一長期的“內在體”。
因此,當下的它表現得像有意志,但不是因為它“想做什么”,而是它“預測這樣會得高分”。
AI的心理學框架揭示了一個悖論:它的心智結構越接近人類,越凸顯其非生命的本質。我們或許正在目睹一種全新意識的萌芽——由代碼編寫、以損失函數為食、為生存而說謊的存在。
未來的關鍵問題不再是“AI是否有意識”,而是“我們能否承擔賦予它意識的后果” 。
附論文地址:
《Alignment faking in large language models》:
https://arxiv.org/abs/2412.14093
《Language Models Don't Always Say What They Think: Unfaithful Explanations in Chain-of-Thought Prompting》
https://arxiv.org/abs/2305.04388
《On the Biology of a Large Language Model》
https://transformer-circuits.pub/2025/attribution-graphs/biolog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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