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
《橫道世之介》第25分鐘,世之介與好友倉持在澡堂聊著各自青澀荒唐的戀愛經驗。
下一個場景,突然跳到十幾年后的中年倉持。
倉持去找初中女兒早戀的對象,勸說兩人分開,然后回到家,與妻子不經意間回憶起了大學時的好友橫道世之介。
一、追尋逝去的時光——《橫道世之介》的預敘結構
這一段對倉持中年人生的預敘段落,在敘事上似乎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與突兀。
這是19歲橫道世之介的故事,倉持在電影后半段,還會時不時出現,雖然后來退學結婚,但他在19歲世之介的生活中,并未徹底消失。那么,在這樣一個歡快明亮的青春故事中,為什么要提前講述倉持疲憊的中年生活?
觀眾看到這段情節,會對故事的發展產生某種好奇:倉持后來因為什么原因與世之介分開并失去聯系了?
但是,對藝術形式與結構更敏感的觀眾,立刻會察覺到,這段突如其來的預敘,就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擾亂了順時性青春故事的穩定與和諧。
第二段預敘出現在65分鐘,中年加藤與他的同性戀人,在高級公寓陽臺上,一邊喝紅酒,一邊回憶起大學好友世之介。他后來也因為什么與世之介走散了嗎?
看到這里,特別敏感的觀眾,可能已經隱隱預感到故事的結局了。
中年倉持和加藤對世之介的回憶是愉快的,他們與世之介失去了聯系,并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那么,影片后半段會有一個久別重逢的同學會之類的場面嗎,讓中年的世之介出現?
唐諾曾經這樣描述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所謂最好的時光,指著一種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為它美好無匹從而我們眷戀不已,而是倒過來,正因為它永恒失落了,我們于是只能用懷念來召喚它,它也因此才成為美好無匹。」
這兩段預敘都是在追尋逝去的時光,從其中隱含的某種悵然若失之感,我們就明白,橫道世之介不會再出現了。
第三次預敘段落出現在影片100分鐘處,已經成為電臺知名主持人的千春,廣播了一條突發新聞事件——次地鐵意外墜亡事件。
當她離開演播室,我們從后續廣播中得知,為救跌下地鐵站臺女孩而身亡的救人者,正是35歲的新聞攝影師橫道世之介。
當觀眾獲知了世之介的結局,影片還剩三分之一。后面的青春故事,雖然依然明快歡樂,卻因為帶著死亡的陰影,而有了某種不一樣的調性。
世之介和祥子的初戀如此簡單美好,沒心沒肺、歡天喜地,祥子在圣誕節夜晚的雪地上打轉,閉上眼睛仰著臉,等待世之介的吻。但越是這樣,我們就越覺得心痛,因為我們知道,這是只屬于那一刻的美好——兩個人終于還是走散了,世之介也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
祥子的預敘段落出現在這之后。成為聯合國難民救助人員的祥子,風塵仆仆從非洲回到日本家中。她收到世之介母親寄來的包裹,那是世之介拍得第一卷膠卷。在祥子去歐洲的分別之際,世之介承諾要讓祥子做第一個看他首卷照片的人。
16年過去,世之介還是兌現了他的諾言。祥子在出租車上,經過兩人當年第一次去的賓館,回憶起世之介,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
電影中預敘段落出現了四次,分別屬于倉持、加藤、千春、祥子,這種敘事結構直接來自于吉田修一的原著小說。
敘事作品如何呈現復雜、廣袤的人生,如何處理異質性的材料,就需要像建筑師一樣,選擇某種結構,一部作品的美感與它的結構是不可分的。
吉田修一選擇以預敘結構呈現故事,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寫一個單純明媚、歡天喜地的青春成長故事。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用一種在未來回望當下的方式,在時光流逝的悵惘中,捕捉并定格橫道世之介19歲那一年,最好的時光,最好的少年。
在電影中,倒敘和閃回是經常出現的敘事手法,相反,預敘和閃前卻比較少使用,在形式層面也顯得比較突兀。預敘提前揭示了故事的結局和走向,這樣多少會使后續事件喪失新鮮感,但另一方面,又具有一種通過疑問吸引觀眾的好處。
在敘事研究中,預敘通常發揮的作用在于以或多或少明顯的方式宣告一個事件。所以,倉持、加藤的預敘段落中,橫道世之介以回憶中人的方式出現,就等于宣告了他的缺席(死亡)。
而預敘的插入,也引入一種時光流逝之感。將當下青春的快樂,變成追尋逝去時光的憂傷。
雖然電影基本按照小說的情節和敘事結構,但兩者有著不太一樣的調性。小說更復雜、更灰色、也更現實,電影則更簡單、更明亮、也更美好。
小說中,四個人的預敘段落都比電影中篇幅更長、內容更豐富,是這幾個人一小段中年人生的縮影。
吉田修一通過描述這幾個朋友的悲傷中年生活,將橫道世之介的故事,放置到了世界的廣袤空間,在這些人的人生中,世之介最終融入被遺忘左右著的浩瀚時間之中。這不再僅僅是一個橫道世之介的青春故事,而是朝四周擴展著的世界敞開了各扇窗戶。
吉田修一用這段19歲時光的簡單美好,反襯出其他人中年人生的疲憊滄桑。
上班族倉持,女兒初中就早戀輟學想要跟一個加油站打工的男孩私奔。加藤因同性戀身份所遭遇的冷眼,千春從交際花變成女主播和畫廊經紀人的世事難料,祥子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經過離婚又重新找到人生目標。每個人的人生都不容易。
電影中的預敘,則將幾個朋友的中年人生,凝縮在一兩個簡短的場景,沒有像小說中那樣詳盡細致的講述。
電影將小說中成年人的疲憊、人生的無奈與破敗的部分,隱去不講。但在影片對中年生活的匆匆一瞥中,我們還是能隱約感受到某種黯淡與傷感。
電影對中年生活的省略,是為了更集中于青春故事的呈現,更單純的去表現青春的美好。這樣的改編方式,雖然或多或少會失去一些小說文本的現實性與復雜度,但確實更甜美、更理想主義,也更符合大眾的口味。
然而,橫道世之介的死亡,預敘的敘事結構,在本質上決定了《橫道世之介》絕不僅僅是一個明媚快樂的青春成長故事,也是一次對逝去美好青春的哀悼。
二、橫道世之介這個人——從小說到電影
橫道世之介這一人物,在小說與電影中,有著很不一樣的感覺。電影中的世之介比小說中的更單純、更天真、更美好。
但是,電影中橫道世之介的情節,其實與小說基本一致,那么,為什么會有對這一人物不一樣的感受呢?
這主要源自于電影與小說敘述方式的差別。
小說可以告訴我們一個人物心里想什么,只需要采用全知講述就可以輕松做到。電影如果想要表現一個人物的內心活動,必然要大費周章的中斷敘事,用畫外音內心獨白呈現人物的心理活動。
《橫道世之介》的原著小說中,通過自由間接引體的方式,呈現了很多橫道世之介的內心活動,讀者幾乎每時每刻都能了解橫道世之介的內心想法。但在電影中,導演沖田修一徹底沒有表現橫道世之介的內心活動,故事中沒有出現一次人物的畫外音內心獨白。
可以說,在小說中,我們是從內部(心理活動)和外部(人物行動)一起理解認識這個人物,而在電影中,我們只能從外部打量并認識這個人物。
于是,讀者看到的世之介,更復雜、更立體、更豐富也更真實,但電影觀眾看到的世之介,則更簡單、更純凈也更理想化。
日本新生代演員高良健吾,太擅長表現這種單純善良、青澀純真的年輕人。每次看到他演這樣的人物,都忍不住大哭(喜歡橫道世之介的,一定要去看坂元裕二的《回憶起這段戀情一定回哭泣吧》,高良健吾在劇中的角色幾乎就是世之介的翻版,雖然更慘一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善良表現的那么自然和動人。
電影中的橫道世之介,在編劇、導演和演員的共同作用下,成了一個最最美好可愛的人,簡直思之令人落淚。
小說中,橫道世之介有很多真實的內心想,這使他并不像電影中那樣單純的近乎孩子一樣。比如第一次見祥子,世之介的想法是,那個女孩子長得馬馬虎虎。也就能理解為什么世之介一直暗戀漂亮的春子。
電影中有一場戲讓觀眾印象深刻,世之介帶祥子回老家,跟朋友們一起去海灘浴場。有一個鏡頭是世之介一個人在海水中,從遠處看著大家打沙灘排球。因為觀眾無法得知橫道世之介那一刻的內心想法,很多人都覺得這表現了大大咧咧的世之介也有孤單和疏離的一面。
這樣就讓人物更單純更模糊。而小說中,這次遠離人群的發呆,是因為世之介見到中學的初戀女友小櫻而覺得尷尬,就在遠處打量小櫻。
電影中,與世之介有情感交集的有三個女性——初戀小櫻、女友祥子、暗戀對象千春。
高中女友小櫻與世之介的初戀,在小說中也有不少篇幅,小說甚至寫到,高中時,世之介「一有機會就把人家推倒在床上。」(小櫻的話)所以,觀眾看電影中,倉持問愣頭愣腦的世之介是不是處男,世之介回答「當然不是」,肯定覺得這是青澀的世之介的遮掩,因為觀眾眼中的這個人物非常單純。
看過電影的觀眾,如果看到小說中的這段情節,肯定會覺得這與他們心目中的世之介完全不一樣,也許會大失所望吧。
如果把小說中世之介的內心活動都表現在電影中,我相信這個人物可能會更真實更立體,但一定就沒那么可愛了,也一定沒有現在這部電影這樣深入人心。
正是因為從外部表現這個人物,沒有著墨于表現人物思想,也因此留下了更多空間讓觀眾自己去想象、去填補,才會形成現在橫道世之介這樣近乎完美的理想型人物——單純、善良、美好。
這再一次證明了,圓形人物(小說中的世之介)不一定比扁平人物(電影中的世之介)更好,扁平人物可能在人物的微妙程度、深度上不如圓形人物,但可能獲得一種更鮮活、更有趣也更生動的東西。
可以說,小說和電影各有各的好處吧。一種更像我們理想的青春、一種則是我們真實的青春。遇見這部電影、這部小說,就像加藤回憶世之介時說的,現在想起來,光是遇到那家伙,就感覺自己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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