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樹下,李明常盯著村小圍墻發呆,手指把煙卷搓得簌簌掉渣。八十年代的山坳坳像口悶罐子,年輕人掰著指頭數能扒拉土坷垃以外的活路。
大隊文書拍著李明肩膀說“去當民辦教師”那天,他娘正在灶臺前攪和玉米面糊,鐵勺當啷磕在鍋沿上。民辦教師啊,在泥腿子堆里可是能穿白襯衫的體面人,每月領的工分比下地多三成。可李明盯著自己磨出老繭的手掌犯難,他怕站上講臺連拼音都教錯,更怕一輩子窩在這石頭縫里出不去。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想起趕集時見過的汽車司機,油門一踩就能竄出大山,那才叫活法。
背著藍布包袱走的那天,村小孩子們追著他喊“李哥別走”,他沒敢回頭,怕看見那幾間漏風的土坯教室。外頭的世界像團亂麻,他在磚廠搬過磚,在工地扛過鋼管,手掌的繭子換了一層又一層,可始終沒穿上想了半輩子的白襯衫。
有年春節回村,聽說當年接他班的王老三,后來考上民師班轉了公辦教師,如今在鎮里學校住著帶陽臺的房子。
他蹲在自家土屋門檻上抽煙,聽見路過的老漢嘆氣:“當年那機會,擱現在得多少人搶破頭喲。
”夜里躺在吱呀作響的木床上,他總忍不住想,要是當年咬咬牙留下,是不是就能看著山里娃們認全拼音、算出算術,說不定還能攢錢送自己娃去縣城讀書?
可日子沒有回頭路,就像撒進河里的麥粒,漂出去就尋不回來了。村小的教室早換成了紅磚房,墻上鑲著瓷磚,可李明每次經過,總覺得眼前晃著當年那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和自己年輕時候發顫的背影。
“娃們的眼睛比星星還亮嘞。
”他常常對來串門的小輩念叨,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澀,“可那時候啊,咱不懂啥叫耽誤,只想著往外跑。”沒人知道他放棄的那晚,在山坡上坐了多久,只看見第二天天亮,他的鋪蓋卷兒和那本翻爛的《新華字典》一起消失在晨霧里。如今孫子輩兒問起從前,他總指著遠處的山:“山外頭再好,根扎錯了地,一輩子心里都空嘮嘮的。
”這話像塊磨盤,在心里轉了幾十年,把當年的猶豫、害怕、不甘心全碾成了灰。民辦教師轉正的政策后來像春風,吹綠了好多人的前程,可李明的名字,永遠停在了那年大隊的備選名單上。
他有時會盯著自己滿是皺紋的手笑,笑自己當年傻,放著能握粉筆的手不要,偏去抓握不住的方向盤。“人這一輩子,最怕回頭看時滿是窟窿。
”他摸著村小門口的石獅子,那是后來校友捐的,比當年的破木門氣派多了。
風掠過樹梢,捎來教室里的讀書聲,李明閉上眼睛,突然聽見年輕時的自己在問:“要是知道后來會后悔,你還會走嗎?”答案在喉嚨里卡了幾十年,終究沒說出口。山還是那座山,人卻再也回不到那個站在人生岔路口的早晨了。
有些選擇像落籽的蒲公英,當時只覺得輕飄飄,等扎根了才知道,風往哪個方向吹,真的能決定一輩子的命數。李明的故事成了村里的老黃歷,卻總在年輕人要出門闖蕩時被提起,像枚生了銹的鐵釘,釘在時光的門框上,提醒后來人看清楚每條路的分量。
他常說,自己這一輩子就像錯季種下的莊稼,錯過了最好的時辰,再怎么澆水施肥,也結不出想要的穗子。可誰又能說得準呢?這世上的路千萬條,有人踩著粉筆灰走出了新天地,有人握著方向盤碾過了坎坷途,只是對李明來說,那個沒走的岔路,永遠在心里下著連陰的雨。
如今他最大的盼頭,就是看見村小的孩子們蹦蹦跳跳走過,那些帶著潮氣的讀書聲,權當是對當年那個轉身的一聲輕輕的、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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