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文秀坐在書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已經翻爛的《論語集注》。

窗外蟬鳴陣陣，卻蓋不住母親在院子里跟鄰居的炫耀聲："我們家文秀啊，三歲能背《千字文》，七歲就會作詩，十歲就把四書五經倒背如流……"

緊跟著是鄰居六嬸的附和："那可不，你家文秀啊，將來是要當宰相的料！"

"又來了。"文秀苦笑著搖頭，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幾幅字畫上。

那是他十二歲時的作品，如今看來筆法稚嫩得很，可當時卻被鄉鄰們夸上了天。

"文秀啊，縣太爺又派人來問，你今年參不參加鄉試？"父親李老漢推門進來，手里端著碗冒著熱氣的雞湯。

文秀接過湯碗，看著父親粗糙的手掌上那道新鮮的傷口——那是上山采藥時劃的。

他心里一酸："爹，您別再去采那些危險的山藥了。"

"嗨，這點小傷！"李老漢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等你中了舉人，爹就能享清福嘍！"

文秀低頭喝湯，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這已經是第五次鄉試了，前四次……他閉了閉眼，那些失敗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閃過。

第一次參加鄉試那年，文秀才十六歲。

他信心滿滿地走進考場，卻在答卷時突然腹痛如絞。

"噗——"一個響屁在安靜的考場里格外刺耳。

考官皺著眉走過來，看見他慘白的臉色和褲子上可疑的污漬，當即把他趕了出去。

"一定是王記包子鋪的肉餡不新鮮！"文秀蹲在茅房里咬牙切齒。

回家路上，他聽見有人小聲議論："什么神童，連肚子都管不住……"

第二次鄉試，他特意提前三天只吃白粥。

誰知考試當天突降暴雨，考棚漏雨，他的答卷被雨水暈染得不成樣子。

收卷時，他看見考官對著他的"水墨畫"直搖頭。

第三次更冤。他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偏巧那年主考官是他父親年輕時結過梁子的趙舉人。

放榜那天，他在榜前站到天黑，終究沒找到自己的名字。

"兒啊，要不……咱不考了？"那天晚上，父親小心翼翼地問，"咱家現在藥材生意做得不錯……"

"不行！"文秀猛地抬頭，眼睛里閃著執拗的光，"我一定要考中！"

（二）

十年過去，李家靠著藥材生意成了村里首富。

文秀已經二十六歲，娶了鎮上王員外家的閨女。王氏溫柔賢惠，從不抱怨丈夫年年備考的花銷。

這年春天，文秀穿上妻子親手縫制的新綢衫，騎著家里最好的白馬去趕考。

臨行前，王氏往他包袱里塞了二十個煮雞蛋："相公，這次一定能中！"

文秀捏了捏妻子柔軟的手，胸中豪情萬丈："等我中了舉人，給你買金釵！"

他意氣風發地踏上征途，卻不知這一去，竟是永別。

（三）

黑風嶺的山路崎嶇難行。

文秀正琢磨著今晚住哪個驛站，忽然從林子里竄出幾個彪形大漢。

"要錢要命？"領頭的刀疤臉晃著明晃晃的大刀。

文秀趕緊把包袱扔過去："都給你！都給你！"

刀疤臉撿起包袱，突然盯上文秀腰間的玉佩——那是岳父送的，上面刻著"文運昌隆"四個字。

"喲，還是個讀書人！"刀疤臉獰笑著舉起刀，"老子最恨你們這些酸秀才！"

文秀還沒反應過來，就覺脖子一涼，還奇怪自己怎么突然變高了，緊接著身子一輕，飄飄悠悠到了省城。

考場上，他文思如泉涌，文章寫得行云流水。

放榜那天，他果然高中舉人！

"恭喜李老爺！"

"李舉人前程似錦啊！"

在一片賀喜聲中，文秀突然聽見有人喊："這尸體怎么處理？"

他低頭一看，地上躺著個無頭尸，穿著眼熟的綢衫，腰間掛著半塊玉佩……

"啊呀！"李文秀猛然驚醒，這才明白自己早就做了刀下鬼！

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種解脫感："至少……我考中了……"

（四）

再說家中，王氏接到丈夫死訊，哭得昏死過去三次。她變賣嫁妝，請人把丈夫的尸首運回來。

正要下葬時，卻接連三夜夢見文秀騎著快馬喊："娘子且慢！我中舉了！"

白天開棺一看——丈夫的臉上，竟有兩道清晰的淚痕！

"阿彌陀佛！"王氏嚇得腿軟，趕緊讓人去請金山寺的智空和尚。

（五）

智空和尚圍著棺材轉了三圈，突然哈哈大笑："這書呆子，死了還惦記功名呢！"

"大師，這可如何是好？"王氏抹著眼淚問。

智空掏出木魚"梆梆"敲了兩下，看向尸首的目光滿是悲憫："強行超度怕傷了魂。罷了……老衲給你做個圓滿。"

當夜，智空在靈前焚香誦經。

文秀的魂魄只覺得眼前一花，竟回到了考場上……

這一次，文秀不僅中了舉人，騎馬游街，還連捷進士，入翰林，最后官至宰相。八十歲壽終正寢時，他滿足地閉上眼睛，卻聽見"梆"的一聲——

智空和尚敲著木魚站在他面前："醒醒吧，該投胎了！"

文秀這才恍然大悟，對著家的方向拜了三拜，化作青煙散去。黃粱夢醒的那一刻，他的執念也消散殆盡。那邊棺材里的尸首，終于露出了安詳的笑容。

（六）

同村的張秀才聽說這事，在自己書房坐了整夜。

他看著墻上文秀贈的"天道酬勤"四個字，突然笑了："文秀兄啊文秀兄，你這一生，到底是為誰而考？"

第二天，他把《四書集注》一扔，開起了私塾。后來成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教書先生，學生里還真出了個宰相。

（七）

很多年后，村里有個小孩特別愛讀書。同齡人都還在玩泥巴，他卻日日捧著《詩經》不肯撒手。

有人問他為什么這么用功，小孩眨著眼睛說："我總夢見自己是個書生，要考狀元哩！"

正在私塾教書的張秀才聽了，手中的戒尺"啪"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