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薇

天一黑，山風便從四面八方涌來，穿過古寺的檐角，發出低沉的嗚咽。明遠法師跪在佛前，手中的念珠一粒一粒滑過指尖，嘴唇機械地蠕動著，誦念著早已爛熟于心的經文。可他的心，卻像這山風一樣，無法安定。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明遠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只剩下嘴唇的翕動。他的思緒飄遠了，飄到了那個他始終無法真正放下的世界。

山風頑皮地鉆入他的僧袍，輕撫他的肌膚，帶來一陣微涼的觸感。明遠微微顫抖，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在這自然的撫觸下竟有些酥麻。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佛經中所說的"六塵"世界，被色、聲、香、味、觸、法所包圍，無法真正超脫。

殿外，一只山鷹掠過夜空，舒展的翅膀在月光下劃出優美的弧線，然后消失在遠處的山林中。明遠望著它消失的方向，心中升起一絲羨慕——那鷹多么自由啊，不受任何束縛，來去自如。

"明遠師弟，該做晚課了。"師兄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明遠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手中的念珠不知何時已經停止轉動。他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始誦經，可那些字句卻像是失去了意義，只是空洞的音節從他口中吐出。

晚課結束后，明遠沒有立即回寮房休息。他獨自一人來到寺后的懸崖邊，在一塊平坦的巨石上盤腿而坐。月光如水，傾瀉而下，將遠處的山巒勾勒出柔和的輪廓。江山如畫，與月光共舞，而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又是誰呢？"明遠輕聲自問。出家五年，他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可此刻，這個問題卻再次浮上心頭。

巨石冰涼，泛著銀光，周圍的松樹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一陣微風拂過，帶來淡淡的花香。明遠閉上眼睛，任由那香氣鉆入鼻腔，洗滌肺腑。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屏住了呼吸——月光中，一個身著古裝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的動作輕盈如燕，衣袖翻飛間帶起細碎的光點，宛如蟾宮中的仙子。明遠揉了揉眼睛，那幻影卻沒有消失。

女子忽然停下舞步，懸浮在空中，轉頭望向明遠。她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模糊不清，但明遠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那張臉，竟與他出家前愛而不得的女子有七分相似。

"林月..."明遠不自覺地喚出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

幻影女子似乎聽到了他的呼喚，微微側頭，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后，她甩動衣袖，像是甩落了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沒有歌聲，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與明遠對視片刻，便轉身離去，消失在月光之中。

明遠伸出手，想要挽留，卻只抓住了冰涼的空氣。他的眼神中本應充滿向善的平靜，此刻卻泛起了波瀾。六塵再次閃動，擾亂了他的心神。

回到寮房，明遠輾轉難眠。他取出藏在枕下的銅鏡——這是他還俗家時唯一帶走的物品。鏡中，他的鬢角已經出現了幾絲白發，在油燈下泛著銀光。五年時光，就這樣錯過了人世間的種種，而他真的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嗎？

次日清晨，明遠在誦經時再次走神。手中的轉經筒不停地旋轉，里面的經文像光陰一樣被輕輕搖晃。窗外，一場細雨悄然而至，雨滴敲打在瓦片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寺前的鐘聲響起，夾帶著若有若無的梵音，誦念著人世間一次次的陌生與重逢。

"明遠。"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明遠回頭，看到師父慧明大師正站在殿門口。老和尚年近八十，須眉皆白，臉上的皺紋像是刻滿了智慧。

"師父。"明遠慌忙起身行禮。

慧明大師緩步走來，在明遠身邊坐下。"你心不在此。"他直截了當地說。

明遠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

"昨晚你去了后山？"慧明問道，聲音中沒有責備，只有關切。

明遠點點頭，然后鼓起勇氣問道："師父，您說修行是為了超脫。可我出家五年，為何還是會被幻象所擾？"

慧明微微一笑："你看到的是幻象，還是你的心？"

明遠愣住了。

"月映萬川，千江有水千江月。"慧明望向殿外的細雨，"你以為自己看到了月亮，其實看到的只是心中的倒影。"

"那弟子該如何是好？"明遠的聲音有些顫抖。

慧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為何出家？"

這個問題像一把利劍，刺中了明遠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他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因為...無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那么現在呢？痛苦還在嗎？"

明遠摸了摸胸前的衣襟，那里曾經佩戴著一枚玉佩，是林月送給他的定情信物，如今早已被他埋在寺后的松樹下。

"我不知道，師父。我以為已經放下了，可昨晚..."

"放下不是忘記，明遠。"慧明的聲音溫和而堅定，"放下是不再被它所困。你埋掉了玉佩，卻沒有埋掉心中的執念。"

細雨停了，云層間透出一縷陽光，照在佛像的金身上，反射出溫暖的光芒。

"今晚繼續你的禪修吧。"慧明起身，"記住，修行不是逃避，而是直面。"

夜幕再次降臨，明遠又一次來到后山的巨石上。月光依舊，山風依舊，但他的心境已有所不同。他不再抗拒那些浮現的回憶，而是靜靜地觀察它們，如同觀察溪流中的落葉，來了又去。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翩翩起舞的女子。但這一次，他沒有呼喚，沒有挽留，只是靜靜地注視。女子轉身，對他微微一笑，然后化作點點銀光，消散在夜空中。

明遠感到胸中有什么東西悄然碎裂，又悄然重組。他深吸一口氣，山間的空氣清涼而純凈，充滿松柏的香氣。他的左胸腔，心臟平穩地跳動著；右胸腔，肺部隨著呼吸舒展。漸漸地，他感到自己與這山、這月、這風融為一體，如同一朵云蓮，純凈而自在。

遠處的山谷中，早熟的杏子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一澗山泉叮咚作響，如同彈奏著月光下的琴弦。明遠忽然明白，這一切——月光、山風、幻影、回憶——都是佛性的顯現，都在訴說著同一個真理。

黎明前的黑暗中，溪邊的柳枝輕輕搖曳，像是望向即將到來的曙光。明遠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露水。他的心中不再有困惑，不再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平靜。

當第一縷晨光越過山巔，寺里的鐘聲準時響起。明遠站在懸崖邊，望著被朝陽染紅的云海，忽然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向佛的長夜終將過去，而覺悟，就在黎明時分悄然降臨。

他轉身向寺廟走去，腳步輕盈。山風依舊頑皮地撩動他的僧袍，但這一次，他不再抗拒，而是微笑著接納了這自然的撫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