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89年7月12日上午，吃過了早飯，我去玉米地里鋤了一會兒草。大概10點的樣子，太陽就十分毒辣了。

　　我熱得渾身冒汗，就偷了個懶，扛起鋤頭往家里走，準備去休息了。

　　哪知走到村頭的時候，我竟看見田埂上躺了個人——

　　我去，這是咋了？

　　這么熱的的天，咋躺在田埂上？該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急忙走近一瞧，心跳不由得加快：這不是村長老林的閨女小荷嗎？她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姑娘，兩條烏黑的大辮子這會兒散在泥地上，臉蛋紅得不正常，嘴唇都泛白了。

　　“小荷！小荷！”我蹲下來拍了拍她的臉，燙得嚇人。

　　再看看她身旁的竹籃子，里面有幾根剛挖不久的野生折耳根。

　　我就猜到：小荷是頂著太陽挖折耳根中暑了！

　　得趕緊弄走，避免繼續被曬，不然就麻煩了。

　　我四下張望，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

　　這可咋整？背她走？可林小荷是誰啊，村長的掌上明珠，村里多少小伙子眼巴巴瞅著的金鳳凰。

　　我這要是背著她從村頭走到村尾，明天閑話還不得滿天飛？

　　“高大鵬啊高大鵬，人命關天的事兒你還想東想西！”我一咬牙，把鋤頭往田埂上一扔，蹲下身就把小荷背了起來。

　　這姑娘看著瘦，背起來還挺沉的。

　　她渾身滾燙，呼吸噴在我后脖頸上，又熱又癢。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衛生所走，心里直打鼓。

　　“喲，大鵬，這是咋啦？”路過王嬸家菜園子時，她抻著脖子問。

　　“小荷中暑了，我送她去衛生所！”我腳步沒停。

　　“嘖嘖，你倆這是.......”王嬸的聲音追著我跑，我后脊梁一陣發涼。

　　完了，明天村里指不定傳成啥樣。

　　到了衛生所，赤腳醫生李叔趕緊給小荷打上了點滴。

　　我坐在長條凳上喘粗氣，背心濕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小荷身上的熱氣。

　　“大鵬啊，你和小荷......”李叔遞給我條毛巾，眼神意味深長。

　　“李叔您可別瞎想！我早上給玉米地鋤完草，往家里走的時候，就看見她暈田埂上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急得直擺手。

　　正說著，小荷她爹林大友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后頭跟著她娘。

　　林大友看見我，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高大鵬？咋是你送小荷來的？”

　　我趕緊站起來解釋了一遍。

　　林大友臉色這才好些，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塞給我：“多謝你了，這錢拿著買包煙抽?！?/p>

　　“我不抽煙！”我雖然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可哪敢要那錢啊，推脫著往外走。

　　臨出門時回頭看了眼，小荷已經醒了，正虛弱地靠在她娘懷里，水汪汪的眼睛望過來，看得我心里竟是一顫......

　　這事兒過去沒兩天，村里就傳開了——

　　有人說看見我抱著小荷親親，還有人說我們早好上了，那天是約在玉米地私會。

　　氣得我娘拿著掃帚滿村追打那些長舌婦。

　　最要命的是，自打那以后，小荷見著我就繞道走。

　　原先在村口井臺碰見還能笑著打個招呼，現在倒好，遠遠看見我就低頭快步走開。

　　這算怎么個事啊？

　　我心里那個憋屈得很，心想好心救人還救出仇來了？

　　02

　　轉眼到了臘月，村里開始殺年豬、蒸饃饃。

　　我娘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灶房：“大鵬，明兒個穿體面點，娘托劉媒婆給你說了門親，鄰村老趙家的閨女，模樣周正，還是個初中畢業生呢！”

　　我正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聽這話差點把火鉗子扔鍋里：“娘！我才剛滿二十，急啥？”

　　“急啥？你看看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哪個沒說上媳婦？”娘抄起燒火棍戳我腦門，“你爹走得早，娘就盼著你成家立業。再說，那趙家姑娘陪嫁可有兩床新棉被呢！”

　　第二天一早，娘逼著我穿上過年才穿的藍布中山裝，頭發抹得油光水滑。

　　劉媒婆挎著個花布包袱來了，一見我就拍大腿：“哎喲喂，大鵬這一打扮，活脫脫像個公社干部！”

　　我別扭地扯著領子，跟著劉媒婆往村口走。

　　路過小賣部時，王嬸探出頭來：“大鵬，今天穿這么周正，你這是要相親去啊？”

　　聲音大得半條街都能聽見。

　　“是??！”經歷了夏天那事后，我就知道這婆子是長舌婦了。

　　我深怕她又給我造點兒謠出來，趕緊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劉媒婆差點兒沒追不上，急得她在我身后吆喝，“哎喲，我的小祖宗，你走慢點兒，別急啊！”

　　我沒有理她。

　　走到村口老榆樹下時，突然從樹后竄出個人來，把我嚇一跳。

　　定睛一看，竟是林小荷！

　　半年不見，這丫頭出落得更水靈了，棉襖裹著的身段凹凸有致，臉蛋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

　　“高大鵬，你這是干嘛去？”林小荷剜了我一眼，很不爽地問。

　　我也不隱瞞，直言道，“劉嬸給我介紹了個姑娘，讓我去鎮上相親。”

　　“不準去！”我沒料到，林小荷會張開雙臂攔在我面前，眼睛還瞪得圓溜溜的。

　　劉媒婆追上來，手里的瓜子都嚇掉了：“哎喲我的娘誒，這是唱的哪出?。俊?/p>

　　我也懵了：“小荷，你、你這是干啥？”

　　小荷的胸脯劇烈起伏，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高大鵬，你要是敢去相親，我、我就......”

　　她“就”了半天，眼圈先紅了。

　　劉媒婆眼珠子滴溜溜轉，突然一拍大腿：“哎喲我想起來灶上還燉著肉呢！大鵬啊，你們年輕人先聊，嬸子回頭再來尋你！”說完一溜煙跑了，那速度哪像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我手腕被小荷攥得生疼，又不敢使勁掙：“小荷，你到底咋了？”

　　她突然松開手，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半年......村里那些閑話，我爹不讓我跟你說話......可我聽說你要去相親，心里跟刀絞似的.......”

　　我手足無措地站著，想給她擦眼淚又不敢。

　　小荷抽抽搭搭地說：“那天你背我去衛生所......我其實半道就醒了......趴在你背上......覺得特別踏實......”

　　我的心突然跳得像打鼓。

　　小荷抬起淚眼瞪我：“高大鵬，你個榆木疙瘩！那么多人上我家來提親，你知不知道我為啥一個都不答應？”

　　我知道才怪呢！

　　我腦子嗡的一聲，突然福至心靈，一把抓住她的手：“小荷，你——你不會是——想讓我去你們家提親吧？”

　　“傻子！”她破涕為笑，輕輕捶了我一拳，“我林小荷這輩子，就認定你這個背著我在大太陽底下跑的人了！”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突然想起什么：“可你爹......”

　　小荷咬了咬嘴唇：“我爹那兒......咱們慢慢想辦法。反正今天你不準去相親！”

　　說著她又要哭，我趕緊舉手投降：“不去不去！我這就回家跟娘說！”

　　哪知這時，我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怒吼：“林小荷！你給我過來！”

　　我一回頭，魂兒差點嚇飛——林大友鐵青著臉站在十步開外，手里還拎著根趕牛的鞭子。

　　小荷卻一把挽住我的胳膊：“爹！我跟大鵬好上了！”

　　林大友的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黑，活像開了染坊。

　　他大步走過來，鞭子指著我鼻子：“高大鵬！你小子給我等著！”

　　說完拽著小荷就走。

　　小荷被拽得踉踉蹌蹌，還不忘回頭沖我喊：“大鵬！明早老磨坊見！”

　　我站在原地，感覺像做了場夢。

　　手腕上還留著小荷的溫度，心里又甜又慌。

　　這下可好，親沒相成，倒把村長給得罪了。

　　可一想到小荷紅著眼睛說“不準去”的模樣，我又忍不住咧嘴傻笑。

　　02

　　回到家，娘正在院里喂雞。

　　見我一個人回來，奇怪地問：“咋這么快就回來了？趙家閨女沒相中你？”

　　我撓撓頭：“娘，那個......我不去相親了?！?/p>

　　“啥？”娘手里的雞食盆差點掉地上，“為啥？”

　　“因為......因為......”我憋得滿臉通紅，終于一跺腳，“因為林小荷不讓我去！”

　　娘愣了半天，突然拍腿大笑：“好小子！有出息！村長家的金鳳凰都讓你拐來了！”

　　笑著笑著又發愁，“可老林倔得很，他肯定看不上你，他那關咋過啊？”

　　是啊，林大友外號“林老倔”，他要是不同意，這事兒可就難辦了。

　　但想起小荷堅定的眼神，我又有了勇氣。

　　管他呢，為了心愛的姑娘，刀山火海我也得闖一闖！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摸黑來到村東頭一個被廢棄的老磨坊，那是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地方。

　　冬天的早晨冷得刺骨，我跺著腳哈著白氣，心里七上八下。

　　大約7點的樣子，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小荷裹著件舊棉襖，躡手躡腳地溜過來，看見我就撲進我懷里。

　　我手忙腳亂地接住她，聞到她頭發上的桂花油香味。

　　“我爹把我關在屋里，我是從窗戶爬出來的?！彼銎鹉?，鼻子凍得通紅。

　　我心疼地捂住她的手：“你咋不戴個手套??？你傻啊，凍壞了咋辦？”

　　“我不管！”小荷倔強地搖頭，“大鵬，我爹昨晚發了好大的火，說你就是看上我們家的地和房子......”

　　我急了：“天地良心！我高大鵬要是圖你家財產，天打雷劈！”

　　小荷趕緊捂住我的嘴：“瞎說什么！我信你?！彼吭谖倚厍埃曇魫瀽灥?，“可我爹那脾氣......大鵬，咱們得想個法子......”

　　正說著，遠處傳來呼喊聲：“小荷！小荷！”

　　我們嚇得一激靈，是小荷她娘的聲音。

　　“不好，我娘找來了，我得回去了！”小荷急得直跺腳，“明天這個時候再來！如果7點我沒到，你就上我家來找我?！闭f完在我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轉身就跑。

　　我摸著臉上被親過的地方，站在原地傻笑了半天。

　　回家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怎么過林老倔這關。

　　要不，找李叔幫我說說情？或者......直接上門提親？

　　走到家門口，我愣住了——林大友的二八自行車就停在我家院門外。

　　我站在自家院門口，盯著那輛擦得锃亮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車，后架子上還綁著個麻袋，車把上掛著的旱煙袋一晃一晃的。

　　這絕對是林大友的車，全村找不出第二輛這么氣派的自行車。

　　“大鵬！杵在外頭干啥？還不快進來！”娘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聽著怪緊張的。

　　我咽了口唾沫，抬腳往院里走，心里直打鼓。

　　林老倔這是興師問罪來了？該不會是要我離他閨女遠點吧？

　　一推門，就看見林大友端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旁，面前擺著碗冒著熱氣的茶水。

　　他穿著那件四個兜的干部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皺紋像是用刀刻出來的，又深又硬。

　　見我進來，他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我臉皮生疼。

　　“林、林叔?！蔽医Y結巴巴地喊了一聲，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娘在一旁沖我使眼色：“大鵬，村長是來......”

　　“我自己說?！绷执笥岩粩[手打斷我娘，從兜里掏出包大前門，慢悠悠地撕開包裝，“高大鵬，你跟我家小荷真的好上了？”

　　我頭皮一麻，硬著頭皮點頭：“是，林叔。我、我是真心喜歡小荷?！?/p>

　　“哼！”林大友把煙往桌上一拍，“你拿啥喜歡？你家三間土坯房，五畝薄田，去年收成才賣幾個錢??？！小荷可是初中畢業，提親的能從村頭排到村尾！”

　　我臉上火辣辣的，拳頭攥得死緊。

　　林大友說的都是實話，我家是窮，可......

　　“林叔，”我抬起頭，“我是窮，可我有力氣，肯吃苦。我跟鎮上的王師傅學修電器，明年開春就能出師。我保證不讓小荷餓著！”

　　林大友冷笑一聲：“空口白話誰不會說？”他站起身，從麻袋里掏出個布包，啪地扔在桌上，“這是二十塊錢，拿著它，離我閨女遠點！我去鎮上開會了，不跟你墨跡了，總之你管好你自己！”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血直往頭頂沖。

　　這是拿我當啥人了？我一把推開那布包，錢撒了一地：“林叔，您這是羞辱我！我跟小荷是真心實意，不是圖您家錢！”

　　“好你個高大鵬！”林大友臉漲得通紅，“給你臉不要臉是吧？我今兒就把話撂這兒，只要我林老倔還有一口氣在，你就別想娶我閨女！”說完一腳踢開凳子，氣沖沖地往外走。

　　“村長，村長！”娘追著喊，可林老倔頭也不回，騎上自行車就走了，車轱轆碾得門外的雞咕咕直叫。

　　娘轉回屋，看著蹲在地上撿錢的我直嘆氣：“大鵬啊，林老倔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錢整理好塞回布包，手直發抖：“娘，這錢得還回去?！?/p>

　　“還？咋還？他不是要去鎮上開會么？你還給誰？”娘愁得直搓手。

　　我咬著嘴唇道，“我還給林嬸去。”

　　我尋思著：順便看一下小荷。

　　哪知，小荷被關起來了。

　　我那天根本沒見到她，只好把裝了二十元錢的布包塞到了林嬸手里。

　　我尋思著：今天見不到小荷了，明天再見。只要心誠，肯定還能再見到她！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又去了村口的老磨坊。

　　可直等到8點，都沒看到小荷出現。

　　我尋思著：她肯定又被關起來了。

　　于是，那天早上八點二十分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林家后院墻外。

　　院墻是用黃土夯的，年頭久了，裂了幾道縫。

　　我蹲在墻根下，學了三聲布谷鳥叫——這是我和小荷約定的暗號。

　　等了約莫一支煙的工夫，墻頭忽然探出一個頭來。

　　我仔細一瞧，那不是小荷嗎？

　　我踮起腳，想伸手爬上院墻。

　　可那墻得有兩三米高，不借助工具，我一時半會兒根本爬不上去。

　　小荷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忍不住說道，“大鵬，別爬了，你進不來，我也沒法出去！我爹把院門都鎖了?！?/p>

　　“那咱辦?。俊蔽矣行┲?。

　　我們的對話聲驚動了小荷她娘，她很快走到院子里朝小荷吆喝道，“你從哪里找來的梯子？你不怕摔著了？你再不下來，回頭我告訴你爹，看他怎么收拾你——”

　　“我馬上下來！娘，求您千萬別跟爹說這事兒?！毙『梢宦暺蚯螅謥G給我一句話，“大鵬，別放棄！我等你——”

　　“好，你等著！小荷，我一定要娶到你！”我在心底暗暗發誓。

　　回到家，我翻出攢了半年的錢——十八塊六毛二，用紅紙包好，又去村口小賣部稱了二斤白糖，割了條五花肉。

　　娘看我忙活，問：“大鵬，你這是要干啥？”

　　“提親?！蔽蚁岛冒?，“正大光明地提親?！?/p>

　　娘急得直拍大腿：“你瘋啦？林老倔昨兒才......”

　　“娘，”我打斷她，“您不是常說要堂堂正正做人嗎？我喜歡小荷，就得光明正大地去提親。成不成另說，但不能讓小荷覺得我是個慫包?！?/p>

　　娘愣了半天，突然抹起眼淚：“你呀，跟你爹一個倔脾氣！”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手絹包，層層打開，是兩張十塊的票子，“拿去，提親不能寒磣了?！?/p>

　　我鼻子一酸：“娘，這是您的......”

　　“別說了！我兒子娶媳婦要緊！”娘硬把錢塞進我手里，“去吧，娘給你撐腰！”

　　我拎著禮物來到林家院門前，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開門的是小荷她娘，一見是我，臉色就變了：“大鵬啊，你......”

　　“嬸子，我是來提親的?！蔽彝χ毖?，聲音洪亮。

　　院里傳來一聲怒吼：“讓他滾！”

　　接著林老倔就沖了出來，手里還拎著根扁擔。

　　我趕緊把禮物舉過頭頂：“林叔，我是真心實意來提親的！這是聘禮，雖然不多......”

　　“滾！”林老倔一扁擔打在我胳膊上，白糖和肉掉在地上，“我閨女就是嫁給阿貓阿狗也不嫁給你！”

　　我忍著疼，撲通一聲跪下：“林叔，您打我罵我都行，可我跟小荷是真心......”

　　“真心能值幾個錢？”林老倔冷笑，“快滾，再不滾我放狗了！”

　　說著真的去解看門的大黃狗的鏈子。

　　小荷她娘趕緊攔?。骸袄狭?！有話好好說！”

　　這時，里屋傳來一陣“砰砰”的砸窗聲。

　　我順著院門往里一瞅，小荷正拼命拍打被木板釘死的窗戶，臉上全是淚。

　　“小荷！”我忍不住喊出聲。

　　林老倔見狀更怒了，抄起掃帚就往我身上抽：“滾！滾！”

　　我只好退到院門外，胳膊火辣辣的疼。

　　臨走前，我把那個裝著二十八塊的紅包塞給小荷她娘：“嬸子，這是我全部家當了，您替我交給小荷。”

　　回到家，娘見我胳膊上的傷，心疼得直掉淚。

　　我強撐著笑：“沒事兒娘，不疼。”可心里跟刀絞似的。

　　03

　　提親失敗的第三天，村里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當晚7點，吃過了晚飯，我沒啥事干，坐在火堆前烤火。

　　不久，王嬸上門找我媽借面煮晚飯。

　　期間，王嬸偷笑著說，“林老倔不同意大鵬和小荷的事情，這下遭報應了！我聽人說，他躺在床上一天了，根本下不了床。赤腳醫生老李這幾天又不在村里，不知道林老倔還能熬多久——”

　　啥，林老倔病了？

　　我聽了這話，先前還有些高興，可后來一想：他可是小荷的親爹?。?/p>

　　他要是沒了，小荷以后咋辦？

　　我沒等王嬸說完，抓起掛在門后的麻繩和抽屜里的手電筒就往外沖。

　　雪已經沒到腳踝，風刮得人睜不開眼。

　　我深一腳淺一腳跑到林家，遠遠就聽見小荷的哭聲。

　　林嬸沒想到我會來家里探望林老倔，她哭著臉將我迎進屋內。

　　只見林老倔躺在床上，臉色蠟黃，額頭滾燙，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還在打擺子。

　　小荷跪在旁邊，用濕毛巾給他擦臉，看見我進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大鵬，我爹他......”

　　我伸手一摸林老倔的額頭，燙得嚇人?！斑@是重感冒引起的高燒，得趕緊送鎮醫院！”

　　“可這大雪封山的......”小荷她娘六神無主。

　　我看了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一咬牙：“我背林叔去！”

　　“幾里地呢！”小荷驚呼。

　　我沒說話，麻利地用麻繩在林老倔腰間打了個結實的扣，又讓她們找來兩條厚棉被。

　　小荷她娘明白了我的意思，趕緊幫忙把林老倔扶到我背上，用棉被把他裹緊，再用麻繩固定在我身上。

　　“大鵬......”小荷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涼。

　　我沖她點點頭：“放心，我一定把林叔平安送到醫院?！?/p>

　　“大鵬，我跟你一起去！”小荷披了件外套，要跟我同行。

　　我趕緊搖頭擺手，“天黑路滑，別摔著了，你去我不放心，你就留在家里照顧嬸子。”

　　“大鵬，你心真好！”小荷她娘聽了這話，感動得不行。

　　在我的堅持下，小荷最終也沒有跟來。

　　雪夜里，我打著手電，背著林老倔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上走。

　　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雪粒子打得眼睛生疼。

　　林老倔雖然瘦，可一百多斤的重量壓在身上，沒走出一里地，我的棉襖就被汗濕透了，冷風一吹，凍得直打顫。

　　“林叔，您堅持住！”我喘著粗氣，感覺背上的人越來越沉。

　　走到半路，林老倔突然說起胡話：“小荷......爹對不起你......那小子......窮是窮了點......心是好的......”

　　我心里一酸，腳下更賣力了。

　　雪越來越厚，有幾次我差點滑倒，硬是用膝蓋撐住了。

　　棉褲磨破了，膝蓋火辣辣的疼，可我不敢?！掷暇蟮暮粑絹碓饺酢?/p>

　　大概是晚上11的樣子，我終于看見了鎮醫院的灰磚房。

　　值班醫生看見我們時嚇了一跳：“你小子不賴啊，這大雪天的，你居然把病人背到這里來了......”

　　“快，快救人！”我癱在長椅上，嘴唇凍得發紫，手指頭都沒知覺了。

　　醫生趕緊把林老倔送進急診室，小護士給我倒了杯熱水，我捧著搪瓷缸子，手抖得灑了一半。

　　“小伙子，你膝蓋流血了?！毙∽o士驚呼。

　　我低頭一看，可不是嘛，棉褲膝蓋處磨破了，血和雪水混在一起，結成了冰碴子。

　　醫生給林老倔打了退燒針，說是急性肺炎，再晚來半天就危險了。

　　我長舒一口氣，這才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疼。

　　小荷和她娘是第二天中午趕到的，坐的是村里張屠戶的拖拉機。

　　小荷一進病房就撲到床前，看見她爹脫離危險了，轉身就撲進我懷里哭起來。

　　“傻丫頭，你爹沒事了?！蔽逸p輕拍著她的背，突然看見林老倔睜開了眼，正盯著我們看，嚇得趕緊松開手。

　　林老倔虛弱地哼了一聲，又閉上眼睛。

　　04

　　林老倔在醫院住了三天，我也守了三天。

　　白天跑前跑后拿藥打飯，晚上就蜷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湊合。

　　小荷她娘過意不去，勸我回家歇歇，我搖搖頭：“嬸子，您年紀大了熬不住，我年輕，扛得住?！?/p>

　　第三天夜里，我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忽然聽見病房里有動靜。

　　推門一看，林老倔正掙扎著要起來。

　　“林叔，您要啥？我幫您拿?！?/p>

　　林老倔看了我一眼，聲音沙啞：“解手?！?/p>

　　我趕緊扶他去廁所，回來時他忽然問：“為啥救我？”

　　我愣了一下：“您是小荷的爹啊?！?/p>

　　“就為這個？”他靠在枕頭上喘氣，“我打你罵你，還拿錢羞辱你......”

　　我絞著手指頭：“林叔，我爹走得早，我娘常說，做人要恩怨分明。您對我有意見是您的事，您生病了需要幫忙，那是我的事?！?/p>

　　林老倔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說：“你知道我為啥不同意你和小荷的事嗎？”

　　我搖搖頭。

　　“不是嫌你窮。”他嘆了口氣，“我是怕你沒擔當。小荷是我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我得給她找個靠得住的人?！?/p>

　　我胸口一熱，脫出而出，“我高大鵬現在雖然窮了點兒，但絕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

　　“確實。我感受到了！”林老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聲音哽咽地說道，“從今往后，你要是敢對小荷不好，我打斷你的腿！”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小荷她娘推了我一把：“傻孩子，你林叔這是答應啦！”

　　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又怕扯到他胳膊上的針眼，只能咧著嘴傻笑。

　　林老倔卻板起臉：“別高興太早，我有個條件——”

　　“林叔——您說！”

　　“半年之內，掙夠三百塊彩禮錢。掙不來，這事就黃！”

　　三百塊！我眼前一黑，差點兒沒罵出聲來。

　　那時候一個壯勞力一天才掙一兩塊錢呢，就算天天賣苦力，掙三百塊至少得也一兩百天啊！

　　不過看著小荷期待的眼神，我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林叔您放心，我一定在半年內掙到這三百塊彩禮錢！”

　　不久后，林老倔回了村。

　　雖然他不再將小荷關在家里了，但還是經常阻止我們往來。

　　我那時想著：掙彩禮錢要緊，少跟小荷見面也好。

　　90年，過了正月十五后，我正式從王師傅那里出師了。

　　王師傅拍著我的肩膀說：“大鵬啊，你腦子活，手又巧，現在收音機、電視機、電風扇都會修了，完全可以出師單干了！明天你就不用來了，自己去干去闖吧！”

　　“嗯，謝謝師父！”當天，拜別王師傅后，我就花十塊錢置辦了一套工具，又用舊木板做了個“高大鵬電器修理”的招牌，趕集的日子就在幾個小鎮的供銷社門口支攤。

　　剛開始生意慘淡，一整最多接兩單活。后來我靈機一動，把收費降了不少，還承諾修不好不要錢。漸漸地，有人抱著收音機和電風扇來試試，修好后口口相傳，生意才好起來。

　　三月里倒春寒，我在風口一坐就是一天，手凍得裂了口子，沾了機油火辣辣的疼。

　　中午啃個冷饃饃，舍不得花一毛錢買碗熱湯。晚上回家，我把當天掙的錢一枚一枚數好，記在小本子上，然后藏在炕席底下。

　　四月份，我開始走鄉串戶找活干。背著二十多斤的工具箱，一走就是十幾里。

　　有次在張家莊修完收音機已是傍晚，主家留我吃飯，我婉拒了——得趕去李村，說好晚上給人家修手電視機，等著看呢。

　　走到半路下起雨，我沒帶傘，護著工具箱在泥濘中跋涉。到李村時渾身濕透，嘴唇都凍紫了。

　　那家人過意不去，多給了五塊錢，我推辭不過，臨走時悄悄把錢塞在他家孩子的課本里。

　　五月份，我聽人說縣農機站有幾臺壞了的電動機，修好了能給三十塊錢。

　　我連夜趕去，蹲在農機站院子里修了整整兩天，手上劃了好幾道口子。最后機器轉起來時，站長高興地又多給了五塊錢。

　　六月底，我的小本子上已經記了二百八十六塊三毛。眼看勝利在望，卻傳來消息：林老倔托人給小荷說了門親，是鎮供銷社主任的兒子！

　　我急得嘴上起泡，連夜跑到林家。

　　小荷紅著眼睛告訴我，她爹是故意的，想試試我的決心。

　　“我跟我爹說了，除了你，我誰也不嫁！”她倔強地說。

　　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再給我半個月，我一定掙夠三百塊！”

　　七月初八，我接了個大活——幫鎮中學修二十臺教學用收音機。

　　我在學校倉庫里干了三天三夜，困了就趴在桌上瞇一會兒。

　　完工那天，校長額外獎勵了十塊錢。

　　我攥著這十塊錢，一路飛奔回家。

　　從書桌里掏出小本子和積攢的錢，一張一張數：三百零六塊五毛！

　　七月初十，我換上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白襯衫，把三百塊錢用紅紙包好，去了林家。

　　林老倔正在院里劈柴，看見我來，斧頭往木樁上一剁：“錢湊齊了？”

　　我雙手奉上紅包：“林叔，三百零六塊五毛，您點點。”

　　林老倔接過錢，看都沒看就遞給身后的老伴，然后上下打量我：“瘦了，也黑了?！?/p>

　　突然伸手抓起我的手掌——那上面滿是老繭和傷疤。

　　“好小子......”他聲音有些抖，“這錢我收下，但不是彩禮，是給你們小兩口的家底?！?/p>

　　轉身朝屋里喊，“小荷！出來！你男人來接你了！”

　　小荷穿著那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跑出來，陽光下像朵盛開的荷花。

　　林老倔一手拉過她，一手拉過我，把我們的手疊在一起：“十月八號，是個好日子?！?/p>

　　90年10月8日，我和小荷的婚禮辦得簡單卻熱鬧。

　　林老倔喝得滿面紅光，拍著我的肩膀說：“大鵬啊，從今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洞房花燭夜，小荷靠在我懷里，突然噗嗤一笑：“還記得去年夏天，你背我去衛生所嗎？”

　　“咋不記得？為了這事，我可沒少挨你爹的罵?！?/p>

　　小荷仰起臉，眼睛亮晶晶的：“其實那時候，我就認定你了?！?/p>

　　我摟緊她，想起這一年的酸甜苦辣，覺得什么都值了。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我們新婚的喜被上，那上面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正是小荷親手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