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27日凌晨,沈陽站前“九趟房”發生火宅。這片房子已被列入沈陽市第六批歷史建筑名錄,文物被毀,頓時引發文保群體的熱議。主理《公懷之號》的張黎明老師提到他有個網友叫田守文,曾經在這一片住過,現居陜西。應我們的請求,張老師聯系上了田先生,他聽說是要講述“九趟房”的往事,心情非常激動……
沈陽站前鐵路住宅區示意圖
根據1967年美國鎖眼衛星圖繪制
制圖:田守文 楊樹
1950年冬天,我父親調動工作,從哈爾濱東面三棵樹鐵路電務段來到沈陽鐵路電務段。一切安排就緒后,我們一家四口(父親、母親、我、妹妹)傍晚坐火車出發,一覺醒來到了沈陽,當天就到了我們的新住處。我記得是一個大院子,大門緊閉,有兩位身背步槍的戰士在門口守衛。父親和他們打了招呼,遞交了證件,然后衛兵打開小門,讓我們進去。
箭頭所指為原來老院子大門的門柱
圖片提供:田守文
這個大院子有板障子圍著,院子里有兩棟坐北朝南的樓,大人們用“南樓”和“北樓”來區分。我的新家被安排在南樓三層的305號。從當時情況來看,這片地區處于軍管,房子還沒有住滿,以后陸續搬進一些人家。那時我才四歲,剛記事,不知道軍管是什么時候解除的。
院子東頭和西頭各有一棵高大的楊樹,一個成年人是抱不過來的。北樓的一樓東頭第一戶原來是部隊的澡堂子,大約在57年或58年改成了民居。專供澡堂的小鍋爐房設在窗前的院子里。
在我們這個院子里住的都是鐵路家屬,有好幾家也是從哈爾濱、三棵樹調過來的,其中就有老鄰居。長大一些后,從大人那里得知這兩座樓是鐵路局的房產。整個這一片住宅區的范圍是從北二馬路到北三馬路,從勝利大街到民族北街,在偽滿時期是滿鐵社宅,具體歷史背景不了解。解放后,這里歸屬很多單位——有駐軍用房,好像是衛戍部隊;有路局職工家屬住宅;有路局房產段房產;有聯營公司或商業局的房產;還有一些不確定是什么單位的。“九趟房”的叫法是從網上看到的,2000年后看到沈陽當地文保愛好者拍攝的這片房子的照片,當時,靠勝利大街的那一片已經拆除了,靠民族街這邊還剩下九座南北朝向的樓房,所以才這么叫。但是,在我住的時候可不止九趟。
掛紅燈的窗戶是田先生住過的房間
圖片來源:高德地圖
后來,我家從三樓調到一樓,窗子對面就是鐵路局房產段下屬的一個維修點。一進大院門有個牲口棚子,養了幾頭驢、馬、騾子。那時候卡車少見,運輸全靠牲口。上面這張照片里,一樓有紅燈籠的窗子就是我家。樓前原有日式的板障子,破損后改成差不多一人高的磚墻,隔出一條空地,于是就有了兩家或單獨一家分隔的小院。后來樓前的圍墻拆了,變成一條路,查閱地名志,是在1989年定名為雅安西路。
106戶型圖
大屋與小屋間有道門,兩家共用期間門是封閉的
制圖:田守文
我住的那座樓房以樓中間的大門為界分為東西兩頭,樓內如果按門戶計算,每層十戶,101號到105號在西頭,106號到110號在東頭。大走廊很通透,設在房間北側,這樣的樓在我們這兒叫“筒子樓”或“火車皮”,因為很象臥鋪車廂。
110戶型圖
大屋與小屋間有扇窗,兩家共用期間窗是封閉的
制圖:田守文
每戶內有居室兩間,一大一小。稍有級別或重要崗位的,如鐵路地區黨委書記、部隊駐南站軍事代表、路局科處長等,會獨占一個門戶。其余的全是兩家住一戶,進一個入戶門。我家和原鐵路印刷廠(廠址位于老道口附近)的一位廠級領導同住106號,套內面積大概50平米左右,一家一個房間、我家是大間。
戶內有過道,有兩個儲物間,共用一個廚房和一個廁所。那時的人都淳樸善良,鄰居間大都相處和諧,互相幫助。這棟樓103號與104號之間的走廊被堵上了,205號在走廊門處也堵上了,緊挨110號的入樓門也是封閉的。到1964年,我家從這兒搬到鐵西,基本沒有改變。
樓道內有斜面窗臺的位置是廁所,窗臺下有裝煤口,接近地面有出煤口
攝影:張黎明
這棟樓里,每戶玄關與戶外走廊在同一水平面上,而戶內走廊、房間、廚房、廁所要高出一截。廁所內又高出地坪,形成一個高臺,用于安放蹲便器。我以為這樣的設計是在為了給存貯煤炭爭取空間。“煤洞”的進煤口和出煤口就在廁所外墻下。
樓內隔斷墻
攝影:張黎明
北樓的房間布局與我住的南樓不同,房間墻壁上有日式拉隔。兩座樓的外墻和承重墻都是紅磚和水泥砌筑,樓內的隔斷墻一律是木板條釘在木質立柱兩面,外面抹上砂漿再粉刷。這樣的隔斷墻是中空的,老鼠在里面上躥下跳,來回亂跑,我們聽得一清二楚。
大門內的樓梯間
攝影:張黎明
從中間的大門出去就是雅安路。右側墻壁下面有個方形地道口,是維修暖氣管道的,平時有塊木板蓋子。五十年代初,抗美援朝時期經常有空襲警報。那時走廊里各家各戶都是用牛皮紙刷好墨汁做窗簾,警報一響就放下窗簾,全樓居民都下地道避險。
小時候和小伙伴們淘氣,經常鉆地道。在地道里撿到過軍用翻毛皮鞋頭子、鋼盔、銹蝕的手槍殼子。地道里的暖氣管道就在一樓木地板下面,汽暖供氣,房間里溫度很高,只穿毛衣就行,地板也是熱的,小孩子就坐在地板上玩耍。
在地道里往上看,地板下面是整齊的土臺,有30多公分的空隙,土臺上鋪滿了厚厚一層鋸沫子,起到了保暖作用。鐵路局對這片房屋的維修很重視,入冬前會檢查暖氣管道。隔幾年定期為住戶免費修補墻壁漏洞,更換破損的玻璃,粉刷墻面等。
樓頂天臺示意圖
制圖:田守文
東片樓頂有天臺,西片的則沒有。天臺的作用主要是維修屋頂、疏通煙囪。我們叫“打煙筒”,是用一根長繩,一端綁住一塊磚頭和碎布條,另一端工人用手握著,邊往下送,邊來回提拉,以疏通煙道。還有旗桿,沒見到插過旗,可能日本人用過。
天臺的樓梯在三樓樓梯間的南側。小孩子最愛往天臺上跑,大人怕出事,把門釘住,但過一陣門又被弄開。天臺圍墻、平臺表面粗糙,很容易通過斜坡爬上去。一群孩子坐在那兒,嬉笑、吃東西、講故事,看下面的房屋和行人,遠眺冶煉廠的大煙囪。我清晰地記著,幾個男孩和女孩——都是六七歲或八九歲,光著腳在天臺的圍墻上跑圈兒。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后怕。
雅安路東西兩端是專為這片路局家屬院供暖的鍋爐房。五十年代初,這里只有少數干部和軍屬(包括志愿軍、援朝職工家屬)才能享受“嘎斯”,其他住戶只能燒煤。所以,每到冬季要自己準備一些煤炭,再就是在兩個鍋爐房門外撿煤核兒。每次鍋爐房倒煤渣,事先用水將未燃盡的余火熄滅,等煤渣往地上一倒,迫不及待的大人小孩一擁而上,借著煤渣的蒸汽,場面可謂熱氣騰騰。
住在這個院子里的男人雖然都是路局、各廠段的職工,但真正當家的是婦女。肅反運動、三反五反期間,她們負責學習宣傳有關運動的意義和政策。二樓樓梯間很寬敞,是片兒警經常召集職工家屬開會、講解時事、宣傳政策的地方。開展愛國衛生運動時,她們把院子搞得窗明幾凈。參加路局工會組織大型文藝匯演,她們唱評劇,演話劇。慰問志愿軍,她們做手絹,做牙具袋,描花繡朵。為了讓前線戰士穿得暖,她們日以繼夜趕制軍服。
那時除了年節,只要有軍樂隊進來,院子里立刻就熱鬧起來,因為那是來送喜報的。院里有不少男性家屬參加了鐵路援朝大隊,一聽到軍樂聲,家家老少跑出門來接喜報的。當領導喊出立功者名字,人群立刻沸騰起來,歡呼聲和樂隊的鼓號聲交織在一起。不僅是立功者的家屬,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
路局對參加抗美援朝職工家屬事事關心,處處照顧。給他們家門上釘上“光榮之家”的牌子。一到春節就有人來慰問,送些慰問品,還給門上掛起彩燈。有時會舉辦座談會,向家屬們匯報鐵路職工在抗美援朝戰場的英雄事跡,并詢問有什么生活上的困難等。座談會上給大家準備了水果、糖果、糕點,還有文藝演出,在這里我聽到《歌唱二郎山》這首歌。
中山路周邊衛星圖
根據1967年美國鎖眼衛星圖繪制
制圖:楊樹 田守文
這片兒住宅區環境還是很好的,配套設施完善,生活很便利。
從昆明街一直往北(具體路名忘記了)有鐵路一門診,家屬基本免費醫療。
小學生入學有太原街小學校,原來叫吳淞小學校,后來改為一〇八中學。我上學路線是從正面大門口(西)出發,走昆明北街拐到北三馬路,到北三馬路與民族北街交匯處有兩條路線可走。 后來為了圖方便,有人將院子東頭跟臨街的東廂樓之間的板障子拆掉了一塊,我們每天上學就從這個缺口鉆過去,然后到民族北街。上太原街,上文藝電影院也走這里,就不用繞遠了。
北三馬路自由市場
攝影:楊樹
北三馬路和昆明街交匯處,西北角就是一個供銷合作社,大人小孩習慣叫“合社”。那里日常生活用品、布匹、蔬菜、肉、醬油醋、糕點、糖果、文具等一應俱全。
北三馬路是個熱鬧的地方,就像現在的自由市場。應時令變化,買瓜果梨桃的,什么燈籠果、山里紅、香瓜、榛子、甜桿(田間淘汰的青嫩高粱桿),冬天的凍柿子和凍秋梨的味道至今不忘。北三馬路再往西,還有一家“合社”,糧站也在那兒。
北三馬路緊挨樓邊有個小人書攤,一位老者不分春夏秋冬常年來擺攤。小人書品類豐富,有打仗的、反特的、童話的、古典的,成套的,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楊家將》、《岳飛》等尤為搶手。看一本一二分錢,你看完了,別的孩子又接著交錢繼續看。
一些小商小販也時常到院子里來,帶來雞蛋、豆腐腦、油炸糕、花布、玩具,還有農家自產的黃瓜、西紅柿、茄子、土豆······賣到最后,商販干脆弄起“包圓兒”,三五分錢成堆兒賣。天黑了,還有賣熏羊雜的,自行車后面馱個木箱,點個“氣死風”的嘎斯燈。
年節快到了,路局的生活供應段會開車拉來雞鴨魚肉,各種蔬菜送貨上門。每天下午四點來鐘,賣豆腐的準來,二分錢一塊。生活供應段的送奶馬車也從不缺席。就連賣黃土的也不忘光顧,他們知道,黃土這玩意兒城里不好找,打煤坯子缺不了它。
1990年代太原街和平副食商店的圈樓
攝影:劉生生
更大的商場要數“圈樓”了,偽滿時期的菜市場,后來改成和平副食。因為建筑是圓環形的,所以都叫“圈樓”。“圈樓”有東西南北四個門,北門和西門離我家近,從家出去到菜市場大都是走這兩個門。平時想買魚、肉或熟食,過年節辦酒席,都得來這兒。上“圈樓”,先過北二馬路、中山路,直走從北門進去。買完東西出來,可以從西門走,經過那座叫“倍思親”的大樓。
1950年代中山路工業展覽館
圖片來源:瑞雪烹梅
后來知道,這座樓是日本人在奉天建的“七福屋百貨店”,沈陽解放以后,曾做過工業展覽館,后來又改成“友誼商店”。我記得展覽館大樓門前有一塊好大的煤炭標本,一樓擺著機床,我國第一臺東風轎車也陳列其中,在一樓的櫥窗外就能看到。
居民區里的合作社雖然也經營副食煙酒,但遠不及“圈樓”的豐富,所以不論平日還是年節,來這里的顧客就像走馬燈似的,從早到晚轉個不停。“圈樓”里有一個人的名字家喻戶曉,她曾被評為各級勞動模范,多次見到毛主席,她就是李素文。1963年,她光榮地出席了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從此,她成了“圈樓”里的名人,好多人慕名前來,為了一睹勞模的風采,如果能讓李素文親手稱菜,那就更高興了。
北門外的胡同口,緊鄰的是和平區文化館。這里經常舉辦展覽,側門里到晚上還放露天電視,記得是五分錢一張票。我還能記得電視節目里的畫面,報時器是只馬蹄表。
1970年代太原街聯營公司
圖片來源:劉生生收藏
1950年,人民政府指定成立一家國營百貨商店,主要目的是為了與私營商業爭奪市場,平抑市場物價。原日本人的“中谷時計店”那座樓變成了“國營貿易企業聯合公司”,就是沈陽人常說的“老聯營”。“老聯營”的成立為當時發展和繁榮國營經濟、安定人民生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小時最愛在玩具柜臺瀏覽各色玩具槍,買過撲克牌、軍棋。上學后,更多的是買文具、紙張,裁好的16開、32開紙買回去或用夾子夾,或裝訂,當做練習冊使用。
文革前每逢“五·一”“十·一”都有游行活動,工廠、學校、街道等單位要組織群眾在人行道上列隊參觀,那叫做“夾道歡迎”。我們就到“老聯營”去買來大紅紙或粉色紙,再找來樹枝,動手制作花束。
太原街上還有一家很大的新華書店,也是以前日本人開的一家商店改的。小時去新華書店多是挑選小人書,上中學后主要買工具書和參考書。
1980年代太原街蘭州商場
圖片來源:沈陽擺渡
太原街上的蘭州商場二樓經營的書簽很精美,有彩印的、有照片形式的、有用樹葉制作涂成各種顏色的。文革期間流行“垛針繡”,好多單位和個人用此方法繡制毛主席像,因此花線供應比較緊張,于是商場將花線的出售由柜臺改在辦公室,而且還要憑介紹信。到那先敲門,然后背誦一段簡短的毛主席語錄,或說“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等革命話語,待里面用同樣方式回答后方可進去,交上介紹信,說明理由才可以開始挑選花線。這個情景在姜昆、李文華合說的相聲《如此照相》里有,他們表演得很貼合現實。后來蘭州商場還賣過毛主席頭像和語錄印章,是用膠皮雕刻,貼在一個木柄上。
1968年,因支援三線建設,我們全家離開沈陽,遷居陜西。1992年,我因公出差,回沈陽有過短暫停留。晚上特意去了趟太原街,那里熱鬧倒是熱鬧,可是沒見到老面孔,“老聯營”等熟悉的商店不在了,感覺很掃興。中興大廈都沒抬眼看它,更別說進去了,因為我不是為它而來。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看我家的老房子,院子里很安靜,東頭不知何時多出個水泥建的小亭子,北樓樓下多出一排參差不齊切且雜亂無章的臨時建筑。南樓有的窗子用木板封死,有的用工廠廢棄的鐵皮下腳料覆蓋。走廊的窗戶再沒有以前那種陽光、亮眼的風采。因為時間緊,心中帶著一絲凄涼感,默默與老院子告別了。
改造后的鐵路局招待所
攝影:張黎明
此后就再沒有回到過那里,這個曾經的家便長久駐留在記憶里,時常出現在夢境中。我們這一代人都已進耄耋之年,幸存的“九趟房”怕也是將近期頤。每每在網上看她蒼老的樣子,不免責怪歲月之無情。看到和“九趟房”只隔著二馬路的路局招待所保養得不錯,轉而又想,倘若那些住戶有些愛心,產權單位有些責任心,就不會那樣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幾年前,張黎明先生告訴我“九趟房”已被列為歷史保護建筑,并且發來外觀煥然一新的照片,很是欣喜,更萌生了赴沈探望的沖動。誰知世事難料,一場大火,痛徹心扉!剪不斷的思念,只求她受享延年。
撰文并口述:田守文
編輯:楊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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