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韓塅村記

1988年的夏天，月田鎮上的蟬鳴裹著熱浪，卷過我家正在夯實的屋基。那時的我不過二十來歲，日日在工地上幫忙做些雜活。砌墻的師傅大多來自韓塅與紅光兩村，皮膚曬得黝黑，肩上搭著浸透汗水的毛巾，手中的磚刀與鐵鍬碰撞出鏗鏘的節奏。

清晨天未亮，他們便蹬著沾滿泥漿的膠鞋匆匆趕來；傍晚收工時，又踩著暮色隱入蜿蜒的山路。我記不清他們的名字，只記得有人腰間總別著一桿銅煙袋，有人愛哼幾句花鼓戲的調子，還有人總把“韓塅的潭水深吶”掛在嘴邊。那些身影，連同他們口中零碎的鄉音故事，像一枚枚粗糲的印章，將“韓塅”二字烙在了我的記憶里。

許多年后，當我翻閱泛黃的村志，那些名字與年份忽然鮮活起來。原來，這群沉默的匠人身后，藏著一座村莊百年的筋骨與血脈。

韓塅村始于1949年。那一年，農協會的旗幟插上了談山、榆樹、韓塅三地的田埂，互助組的吆喝聲很是生氣。此后三十載，從初級社到高級社，從人民公社到村民小組，村莊的建制在時代的潮涌中幾經更迭。1958年，“花苗人民公社韓塅大隊”的牌子掛上老祠堂時，首任書記楊平恩或許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盤算著如何讓大坪與韓塅的鄉親們吃飽飯。后來的歷任書記中，有人帶領村民熬過饑荒，有人在山洪中扛沙袋護住糧倉，也有人將村辦企業的小火苗燃成了星光。比如1999年的楊林輝，他在任時修通了第一條通往外界的柏油路。

這些名字被工整地記錄在村志里，像一串密碼。而密碼背后，是無數個清晨的露水與深夜的油燈，是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號子，是公社喇叭里沙沙的廣播聲。如今的韓塅村仍保留著十二個村民小組，那些被歲月磨平棱角的水泥路，仍能踩出半個世紀的回聲。

村里的老人說，韓塅的魂靈藏在兩處，一是眼鏡潭，二是相公坳。

八龜塅的水口處，并排嵌著兩座石潭，形似古人飲酒的耳杯。潭口不過四米見方，向下卻陡然深邃，巖壁向內蜷曲，恍若天神遺落的陶罐。傳說潭底住著八只修道的神龜，每逢月圓之夜，龜背會浮出水面承接星輝。村人常去潭邊挑水，隨同的小孩總忍不住朝幽藍的水面丟石子，盼著驚動那傳說中的靈物。此時大人就笑罵說：“龜仙人要惱的！”如今石潭仍在，潭邊多了幾叢野菊，花瓣落在水面上，蕩開的漣漪像極了龜甲的花紋。

向北五里，與湖北交界的相公坳又是另一番氣象。山勢在此豁開一道缺口，風過時松濤如泣。南北朝時，馬洞楊氏一族連出十八名秀才，鄉人曾在此坳擂鼓鳴炮，迎讀書郎衣錦還鄉。千年后的某個黃昏，我站在坳口遠眺，殘陽將山脊染成赤金色，恍惚間似有馬蹄聲自歷史的時空中傳來。山風掠過耳畔，仿佛仍裹著當年未散的硝煙與墨香。

韓塅人的故事，總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

清嘉慶四年，村民楊盛校以八十一歲高齡獲授太學士。縣志載他“居心不茍，處世無虧”，暮年仍以布衣之身開蒙村童。兩百多年后，他的同鄉程少先踏上援藏之路，在雪域高原擔任正師職主任，直到晚年才葉落歸根。而1972年出生的韓意洲，則在東莞將一家模具小作坊打磨成年營業額三千萬的企業。我曾在廣東見過他一次，這個身材精瘦的中年人，談起數控機床時眼中有光，可一開口仍是濃得化不開的花苗腔：“韓塅人嘛，走到哪里都要‘霸得蠻’！”

若說韓意洲是韓塅人南下創業的縮影，那么韓岳平則是將這份韌勁織入時代經緯的另一個注腳。這個生于韓塅村梨樹組的漢子，名下掛著東莞市紅方網絡技術有限公司、深圳市正和萬興網絡科技開發有限公司等一串頭銜。他既是股東，也是掌舵者，更在深圳創立了“一帶一路創新制造平臺”，將中國制造的齒輪與世界的鏈條咬合。有人問他為何總愛在“網絡技術”與“創新制造”之間輾轉，他笑著指向老家的方向：“韓塅的田埂七拐八彎，可哪條路不是人踩出來的？”這話里藏著祖輩開荒的狠勁，也帶著數字時代的野心。如今的他在粵港澳大灣區架橋鋪路，可逢年過節回鄉祭祖時，仍會蹲在眼鏡潭邊，撩一捧水洗去掌心的鍵盤塵。

最讓我唏噓的是楊環球，我剛到榮家灣的時候，常常得到的他的勉勵。他當過教書先生，收過稅，做過村支書，最終在縣紀委的崗位上捧回“全省反腐先進”的獎狀。退休后，他常坐在老樟樹下給孩童講古，從公社大食堂的玉米糊講到廉政室的檔案柜。有人問他這輩子換了多少行當，他瞇眼笑道：“韓塅的田埂彎彎繞繞，人活著不也得轉幾個彎嗎？”

2016年合村時，韓塅與紅光正式并作一片。那些曾在我家屋基上忙碌的匠人，有的已化作山腰的墳塋，有的隨子女遷居縣城，也有人依然守著老屋與菜畦。去年春天，我特意繞道韓塅村，新修的村活動中心跳廣場舞的婦人，與蹲在潭邊洗菜的老嫗共享同一片月光；曾經泥濘的山徑變成了水泥路，但相公坳的野梨花仍開著與千年前相似的雪白。

歸途上，我想起楊環球的話。所謂故鄉，未必是戶籍冊上的某個地名。它是磚刀敲擊青磚的聲響，是潭水深處的龜甲紋路，是山風捎來的鼓角余音，更是那群早出晚歸、將汗水砌進他人屋檐下的無名者。他們教會我：故鄉的范疇，從來不在疆界的粗線里，而在血脈的溫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