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左為譚敬

譚敬（1911~1991），字和庵（龢盦），齋號區齋。祖籍廣東開平，祖上是著名的廣州十三行之一，主要做海外貿易。自祖父起定居上海，在上海漢口路小花園附近開設譚同興營造廠，經營數十年，成為了上海灘的富貴家族。

他的發小是中國“首席鑒定專家”張蔥玉。

張蔥玉

譚敬與張蔥玉都是在上海灘長大的富少，幼年時就彼此相識，及至成人，交往益深。

張蔥玉（1914~1963）出生于浙江南潯大家，在清朝道光年間，張家是中國的首富。張蔥玉祖父是著名收藏家張石銘，從小耳濡目染，再加上祖父的親自指點，年輕時就有盛名。20歲時，就被故宮博物院聘為鑒定委員。

30年代的大世界

王季遷回憶說，“不幸的是他（張蔥玉）有個壞的嗜好，他愛賭。曾在一夜之間把上海聞名的大世界（祖父留給他的遺產）輸掉了?！?/p>

張蔥玉賭博缺錢的時候，常常向譚敬借錢，譚敬自然非常樂意，但條件是要用張蔥玉收藏的古畫做抵押。當張蔥玉還不出錢的時候，他收藏的那些名畫就只得歸了譚敬。

元代顏輝《鐘馗出獵圖》卷

譚敬與張的交情不淺，甚至到了可以“強奪去”的地步。比如，張蔥玉收藏的元代顏輝的《鐘馗出獵圖》卷，在張蔥玉的日記中有載為譚敬“強奪去”，以后在《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中又記：“譚敬為余童年友，長而好嗜相同，故交好不衰，而強奪去……”

他是民國時期上海的收藏界后起之秀。

譚敬舊藏 趙遹《瀘南平夷圖》局部

譚敬的目光雖與張蔥玉相差不止幾千幾萬里，但譚敬的收藏勢頭卻逐年肆意增長。

從1939年至1946年間，譚敬收購書畫的機會較多。當時南北淪陷，貨幣跟著貶值，書畫也無形中跌價，江南一帶，文物多集中于上海，一時字畫充斥市場。抗戰勝利后，溥儀帶偽滿洲的大批書畫有一部分亦流入上海，均宋元精品。

元柯九思 《楷書上京宮詞卷》

譚敬決計效法張蔥玉，偏重于宋元書畫收藏，在山西路上開了一家書畫店，專事書畫經營，遇到好的，即作為自己的收藏。此時的譚敬幾乎目中無人，甚至點選收購龐元濟、張蔥玉的所藏名品（上海收藏界稱“點品買物”為“挖眼睛”）。

龐元濟

一次，譚敬點名要向龐元濟收購趙孟頫一門所畫的《三竹卷》，其時龐元濟也急于套現，竟被他狠狠地殺價。龐元濟高譚敬一輩，且年長五十余歲，平時為譚敬所景仰，而此時的譚敬恃財傲世，置道義于不顧。譚敬此時揚言：“今日虛齋落伍，蔥玉無力，上海之收買宋元字畫一門，誰與我敵！”其傲慢的行為和言論在上海收藏界多有議論。

宋拓《神策軍碑》

從譚敬藏畫目錄中，我們知道他手中還有不少名跡巨制，如孤本宋拓殘冊柳公權《神策軍碑》，此帖原石已佚，故極為珍貴，當時的售價在銀元萬元以上，前人評論為：“柳學士所書《神策軍碑》，風神整峻，氣度溫和，是平生第一妙跡?！?/p>

舊拓本 懷素千字文 一冊

另有群玉堂刻本《懷素大草千字文》，宋黃山谷《伏波神祠詩》，元代張遜《雙鉤竹卷》、《趙氏一門合札》，《趙遹瀘南平夷圖》被定為宋代作品，明沈周的《移竹圖》，元柯九思《上京宮詞》、明初夏仲照《竹泉春雨圖》、解縉《自書雜詩》。

《伏波神祠詩斷片》

雖然如此，譚敬對書畫鑒別的目光畢竟不好和張蔥玉相比。一次書畫商送來從長春收得的清宮舊藏《晉文公歸國圖》，及宋高宗書《左傳》六段合卷，后有元倪云林、明吳寬題跋，是為至精之品，上門求售，開價黃金100兩。譚敬初欲折半，對方讓價到70兩不肯再跌，于是譚敬說留下來看看再說。數日來上門討音信，譚敬說：“偽品請還。”以后，此畫由人轉售給張大千，又在香港影印出版。

宋趙子固《水仙圖》卷，原作藏天津藝術博物館，譚敬仿制品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那么譚敬又是如何走上造假這條路的呢？

收藏家歷來有幾種類型：

一類是真心熱愛藝術的，視珍藏如性命；

二類也是真心的熱愛，但人不為物累，一旦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也會慨然出售自己的珍藏；

三類是居奇射利，目的就是為了獲利，換了今天的話說，收藏的目的就是為了投機牟利。

元趙孟頫《雙松平遠圖》卷，原件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譚敬仿制品藏美國圣圣那提博物館

譚敬大致屬于第三類收藏家。他的眼力向來不受行家稱道，而且，他搞收藏，利字當頭，造假更是一本萬利的活，是收藏界里最血腥的暴利，所以，譚敬為趨利而突破道德底線、走上造假的道路是源于他對金錢的貪婪。

造假是一門專業性極強的技術，有欲望還遠遠不夠，關鍵還要有造假的技術。當年譚敬拜在潘飛聲門下學詩文時，有個大師兄，叫湯安，為他提供了這種能力。

湯安

湯安（1888-1967），字臨澤，浙江嘉興人，年長譚敬二十余歲。他本是藥店學徒出身，擅長金石書畫，以造假歷代名家篆刻、書畫而聲名狼藉。

有一次，湯安從嘉興收藏家張叔未的后人那里買了一包拓片，包裝拓片的紙上還有張叔未手書的“嘉慶某年某月叔未封”字樣，他把“封”字撕掉，然后在包裝紙上畫了闊筆的墨荷，以二百元賣給了書畫家姚虞琴。姚虞琴拿給吳昌碩看，吳昌碩竟然沒有看出破綻，還在這幅畫上題了一首長詩。

一個人肯定是不夠的，湯安還集結了另外幾個好手：

許徵白

許徵白（1877—），任上海美專教授多年，并參與發起組織“蜜蜂畫會”，旨在“提倡發展研究中國美術”?？箲饡r期曾在上海參加畫展。他負責仿畫，“制造歷代名畫，人莫能辯，是個中高手。”

摹款的，是鄭竹友，長期與許徵白合作仿畫，混跡收藏江湖。據《按持人物瑣記》記載，鄭曾說，創作不是自己擅長的，但只要有“真本（原作）”，就可以臨摹，一絲不走樣。

元朱德潤《秀野軒圖》卷局部，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制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

做印章的，是胡經。胡經描摹印章之準確，不但與攝影無異，而且有虛有實，精神畢現。先后做了大小印章數百方，上至宋元名人下及歷代公私藏印。而且書畫印章與紙絹舊氣多能逼真。

然后由湯安全幅著色做舊，最后是王超群裝裱。

元盛懋《秋江待渡圖》軸，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制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博物館

后來，因為譚敬拖欠工資，許徵白一怒之下撂挑子走人，而接替他的人就是金仲魚。

金仲魚也是揚州人，生于繪畫世家。其父金純，是民國時期揚州名噪一時的畫家，晚年定居上海，設案售畫。

明董其昌《仿古山水冊》，原件藏美國納爾遜博物館

他們造假的地點是今天上海岳陽路的譚敬私人住宅，一座舊式花園洋房。這個造假集團，在當時是極其隱蔽的，外界無人知曉，平時只有譚敬和北京畫家金城的女婿徐安來。

因為徐家中存有很多舊印譜和舊紙、舊筆、舊墨，可提供給譚敬造假集團使用。

譚敬對所造假畫要求非常嚴格，很多用來造假的紙、絹、顏料都是清宮舊物。

鑒藏印：譚敬（1911-1991）：譚氏區齋書畫之章、譚敬印、和庵父

譚敬的這個書畫造假團伙壽命不長，前后達兩年多，即從1947年端午節前夕，至1949年上海解放后不久止，但“戰果輝煌”，罪證不少。

明項圣謨《松濤散仙圖》卷局部，原件藏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現在已經訪知的譚敬團伙仿制品有四件，計：

宋趙子固《水仙圖》卷，原作藏天津藝術博物館，譚敬仿制品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元趙孟頫《雙松平遠圖》卷，原件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譚敬仿制品藏美國圣圣那提博物館；

元朱德潤《秀野軒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制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

元盛懋《秋江待渡圖》軸，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制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博物館。

明項圣謨《松濤散仙圖》卷，原件藏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1949年譚敬前往香港前，還曾將一批仿制的假畫交給了他的密友、當年上海珊瑚縫機廠的資方代表洪玉林。洪玉林將這批假畫交給了原上海古玩商戴福保，還未來得及處理，解放軍的炮聲就響起來了，隨后洪玉林因為“走私文物的組織者”罪名被新中國法院判刑。

戴福保悄悄將這批仿制書畫帶往美國，放在自己的庫房里沉睡了六十年。戴福保去世后，這批假畫出現在美國佳士得拍賣會上，注明是“譚敬造”。共有九件：

清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元趙孟頫、管道昇、趙雍《叢竹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元趙善長《秋山幽樹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元張遜《竹石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明董其昌《仿古山水冊》，原件藏美國納爾遜博物館；

明項圣謨《松濤散仙圖》卷，原件藏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明項圣謨《江南詩意圖冊》，原件下落還未查到；

明項圣謨《招隱圖》卷，原件藏美國洛杉磯藝術博物館；

清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無款《秦府十八學士》，原件不知下落；

《晴川送客圖》趙原 元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譚敬造”，顯然不止以上這幾件，據國家文物局謝辰生先生介紹，1949年后，譚敬所仿趙原《晴川送客圖》軸，藏者欲售給故宮博物院，該院書畫掌眼人寫了一張條子給張蔥玉，要他在鑒定時不要講話。

《晴川送客圖》真跡原是張的收藏，他知道這是譚敬仿的，身為國家文物局文物處的領導，張蔥玉怎能不說話？他說了，才使贗品沒能進故宮。

他的表弟是著名的澳門賭王何鴻燊。

何鴻燊

譚敬于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帶著書畫去了香港，任香港華商總會理事。因駕車出了事故，吃了一場人命官司，入獄服刑。釋保后預備出走澳門，為籌備資金，把手邊的真品、精品都賣了。

當年香港有個英國人叫卡爾登，在中環開了一家古董店，專門收藏賣買中國古董，抗戰時期拿下過河南的出土青銅器，將其販到英國倫敦，發了一大筆財，上世紀40年代初已經成為香港天字第一號古董商。

譚敬在上海時曾經與他打過交道，不過關系一般。此時卻不得不主動登門拜訪?？柕巧钪T敬此時處境，想挖出他更多的寶貝，便邀請他參加了當晚英國港督舉行圣誕大餐派對。

年輕時的何鴻燊

當天晩上的派對，香港頭面人物統統出席，卡爾登把大人物一一介紹給譚，當聽說譚敬的外公是大名鼎鼎的唐紹儀時，現場一下子引起哄動，一幫達官貴人紛紛與譚交換名片。

其中有個非常英俊瀟灑的青年，是個葡萄牙與華人的混血兒，居然當場與譚認親，原來他母親是唐紹儀的外甥女，他叫譚敬表哥，譚敬記得有一個表姨娘嫁到了澳門，碰到這個表弟也是非常親熱。

澳門賭王何鴻燊

這個混血兒是什么人？今天講出來是如雷貫耳，就是——澳門賭王何鴻燊，賭王當年雄心勃勃，準備大展鴻圖，拼命拉牢譚敬合作，可惜譚敬總是有著實業家的局限，天大的一番博彩業最終與譚敬擦肩而過，實在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

他的親家是大名鼎鼎的青幫老大杜月笙。

杜月笙

上個世紀60年代，譚敬的小女兒譚端去了香港，之后又去了臺灣，嫁給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善，杜維善以收藏絲綢之路古錢幣聞名于世。而這門親事的介紹人乃是大名鼎鼎的冬皇，中國京劇第一須生——孟小冬。

譚敬做夢也沒有想到，和杜月笙做了一世的朋友，最后變成親家了。

講譚敬必須要講杜月笙，這兩個人打之一輩子交道，做了一生一世的朋友，到了下一代更是，這個交情是代代相傳了，所以譚敬的傳奇，也奇在杜身上，沒有了杜月笙，譚敬的傳奇就要大為失色。

譚敬從上海到達香港，虎落平陽，人生地不熟，整天無所事事度日如年。

孟小冬和杜月笙

一天，譚敬午睡之后，開車去維多利亞港灣看海，回家時突然剎車失靈，一下子撞上一輛摩托車，此人飛出五米遠，剛剛落地，對面一輛公交車當胸碾過，救護車到時已斃命。

為此譚敬在拘留所被關了一周時間，香港當時英國人實行法治管理，譚敬被判交通過失罪，處六個月拘役緩期，并賠償對方一大筆錢。

青幫三大亨

譚敬關進拘留所驚動了杜月笙。杜聽完當即拿出一萬美金，要求務必救出譚敬，千辛萬苦總算將譚敬保出。坐監期間，因萬墨林天天送牢飯去給譚吃，畢竟青幫大管家余威還在，一幫犯人不敢欺負譚，總算苦頭沒有吃啥。

譚敬出來第一樁事情就是先去拜謝杜月笙。只聽到杜月笙在關照萬墨林（杜門第一紅人），凡是幫會里的人逃到香港生活無著落的，一律送20塊大洋。譚敬聽完一陣激動，兩行眼淚涓然而下。

1991年，譚敬在上海去世，享年80歲。至此，這班民國年間最出色的造假團隊的故事算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