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遺產》是茅盾文學獎得主張煒對陶淵明多年研讀、體悟的結晶。在本書中,張煒先從“魏晉這片叢林”說起,將讀者帶入陶淵明所身處的弱肉強食、“叢林法則”盛行的魏晉時期。我們由此觸摸到陶淵明掙脫官場、投身田園與農事所蘊含的豐厚意義:在“文明法則”與“叢林法則”之間,陶淵明做出了自己的判斷與堅守。
張煒還通過與高更、梭羅、荷爾德林、彭斯、維吉爾、托爾斯泰、蒙田及屈原、莊子、王維、“竹林七賢”、孟浩然等諸多藝術家的對比,將陶淵明置于廣闊的價值參照系中。在文明史上眾多相似與不同的比照下,陶淵明的光輝分毫未減,而終成為一個時代的孤高標本。
此外,本書還捕捉到陶淵明人生中眾多的生命沉思,并揭示其深刻的哲學意蘊與詩學價值,頗能給當代人以巨大啟發。
無眠的尊嚴
作家張煒
人與人的區別是很大的,有的人為了一點施舍可以舍棄一切去追逐,不管不顧。茍且,乖巧,機會主義,背叛出賣,這都是人們所熟悉的。而有的人為了恪守,為了維護尊嚴,可以放棄生命。世上確有偉大的殉道者,如布魯諾被燒死在鮮花廣場,如許多許多為人類尊嚴而殊死一搏的人。這種情況屢有發生,而且被作為一種不可企及的人格高度得到推崇。這在大多數時候是可以理解的。生命一旦誕生,就要面臨各種各樣難以預測的復雜狀況,有時候的確被逼到了絕境,因為不可承受而孤注一擲。我們對這種決絕給予了充分的諒解,并深深為之痛惜。我們不能將犧牲者的瞬間心情完全還原,只能憑個人的生活實踐和人生經驗來體味和領悟。
但是另一方面,對這種激烈的生命反抗也會產生各種各樣認識的盲角和誤區。反抗的方式將因為不同的境遇而不同,因當事者的不同而變得千差萬別。比如說陶淵明厭惡時世,不與當時的強勢集團者合作,卻并沒有像伯夷叔齊那樣餓死在首陽山,而是轉向了人人可為的耕作生活,并從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獲得了個人的滿足。陶淵明將一種沖撞的激烈緩釋開來,讓生命變得豐盈和熱愛。這種尊嚴的表達不是采用了瞬間撞擊的方式,而是化為綿長徐緩的堅持力。他在強暴面前沒有非此即彼,沒有在合作或對決中執其一端。
有人希望他是一個維護晉室正統、不與強權合作的典型,很樂于強化詩人的對抗性。在一些人的愿望里,特別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其實是很愿意看到“硬幣”的另一面的,仿佛只有那樣才算完美,才令人有滿足和痛快感。然而陶淵明并沒有滿足這樣的期待,不但沒有做“另一面”,而且他的言與行也不處處對應著強權與時政,更多的倒像是受興趣支配,是由著本性的一次職業變更。他直接做了“另一枚硬幣”,即回到他自己最喜歡最能夠接受的生活方式當中去。
實事求是地講,陶淵明離開官場的行為既有不合作的元素,也有其他,這里面本來就非常復雜,比如他習慣了自由散淡,比如喜歡農家生活,比如打理族產的愿望和責任,還有田野和酒的吸引,等等。這一類事情是最不能依照我們的心愿加以“提煉”的,一旦“提煉”出一個主題,就會說來說去沒完,看上去也很像那么回事,很痛快很有條理,但就是與實情不符。縱觀關于古人今人的一些描述,一些分析和概括,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因為凡是一個成熟的有閱歷的人都知道,人這一輩子不會那么簡單,不會那么邏輯化,這里面實在有太多的即興太多的不可思議,更有太多的偶然性。
后人為了作文章這點私事和小事,常常不惜改變基本的事實,這種情形并不少見。比如抓住一點不計其余,比如任意拔高或貶低,比如把極簡單的事情說得特別復雜或正好相反。像陶淵明,他即便在剛剛離開官場時火氣很大,日子長了這火氣也總要撤下來,因為他需要面對的東西還有很多,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這也是一個漸行漸遠的過程,是一種很現實的、多重的選擇。
張煒古詩學六書
我們也不能以詩人的道路去否定其他。陶淵明不應成為唯一的榜樣,推動人類文明的方式也不止這一種。尊嚴的表達是自由的,它發自人性的本源。同樣是不合作的憤怒,有時候也并不一定是出自心底的自由意志,倒極有可能是服從和跟隨于周邊的、群體的沖動,是一種不知不覺中的遷就。對強勢的不妥協,除了直接的反抗與沖撞之外還有什么?這就是我們一開始就提出過的。
陶淵明背過身去過自己的生活,不僅沒有做出那種激烈的、大幅度的動作,而且很可能在許多時候并不認為這是一種“反抗”,平時大概也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但客觀上看這樣一種狀態卻一定包含了反抗力,但這反抗的目標既大又遠:不僅僅是篡奪和背叛晉室的階層和士族,而且還有違背個人天性和自由的諸多因素。
詩人自覺不自覺中做出的反抗,目標既巨大又分散,所以就需要更長時間的韌性堅持,僅靠一時的憤怒和決絕是完成不了的。他的行為既包含了理性的推動、判斷和鑒別,更是出于性情的偏愛。長久地做一件事,堅持下去,需要的支持力就要十分韌長。他要不斷地回答一些問題,不斷地猶豫和懷疑。也許就是這些反省和質詢,才沒有讓自己在最艱難的時候放棄,沒有重新折返到舊路上。因為他不會昏昏睡去,所有的總結和自叮,都會一次又一次將沉睡的尊嚴給拍醒。
精神潔癖
張煒古詩學六書
我們通常會在更多地道德化、社會化地認識所謂“反抗”的時候,把解決那些切近的現實目標,作為最大和最艱巨的任務來對待。其實一個人爭取自由的反抗,最艱難最沉重的任務也許要分散得多、遙遠得多和廣大得多。一些危害個人自由的因素有時要來自特殊的、不為所察的一些方向和角落,它們更隱蔽也更無跡,所以就更容易失去警惕,更難以捕捉和瞄準。
我們在閱讀陶淵明的時候,總覺得他豐腴飽滿的個人生活里面,蘊含著對那些未知的、渺遠而分散的外力的警醒和反抗。這種反抗更多地出于本能,是無時不在的。所以陶淵明在用一種模糊的、全部的生活,對抗壓抑自己生命的那些未知的或不可命名的元素。我們越是從這個角度和層面理解陶淵明的所謂“反抗”,越是有可能接近于一個生命的原態和真實。
當我們越來越感到陶淵明對后世知識人,包括普通人產生的巨大感召力時,常常不由得設問:這其中的奧秘到底來自哪里?經過不斷地追索,會發現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人人生來都要面對的尊嚴(自由),是對這個至大問題的處理方式。每個人面對客觀世界受到委屈、壓抑和巨大不適的時候,都要尋找一個反抗的榜樣,或尋找一個逃匿和隱遁的方向。也就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不約而同地找到了陶淵明,找到了這位晉代的兄長。
但是作為一種生活方法或榜樣的背后,當事人到底付出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一般人或許是難以細究的。大多數人或沒有這樣的能力,或沒有這樣的專注心。大家普遍愿意服從一些成說,比如后代知識人對陶淵明一次又一次的詮析和論證,服從那些對詩人最表層最淺顯的概括和鑒定,而不愿自己邁步往前,一直走到真實當中。對往昔的人與事,總是苦惱于沒有更多的現場記錄,所以服從一種社會化的、簡單化的詮釋常常是便捷和容易的,也會漸漸成為習慣。
陶淵明能夠深深撩撥我們的,是全部文字中透出的那種精神潔癖。人一旦有了這種素質和特性,就有了強大的人性力量,這種力量表現在原則與恪守方面,對“尊嚴”的要求非常強烈也非常敏感。這種“尊嚴”感時刻存在,不過并非時時具體表現出來,而是藏在了生命皺褶的深處。我們沒有能力抻開這些皺褶,只是被吸引,很難準確地說出。
陶淵明是一個對生活很挑剔的人,同時又是一個很韌忍的人。這樣的人內心世界里波瀾很多,卻不會經常形成外在的激烈。他已經習慣了自語和自叮,習慣了獨自處理內心里的問題。從詩文中看,詩人總的來說是一個很謹慎的人。
張煒古詩學六書
感知這樣一個敏感自尊的人是比較困難的,這不光因為他的內向少言,還有他內心世界的豐富。這樣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在過去了許久許久以后,也只有任人評說了。我們對他這樣的人感到好奇,卻又覺得抓不到要害。尤其作為一個網絡時代和物質主義時代的人,常常處于一種空前被侵犯被騷擾的狀態,也就對陶淵明這種恬淡的田園生活,對他拂袖而去的干凈利落,對這樣一個生活標本倍加向往。這種向往一定是伴隨著我們的匆匆忙忙、不求甚解和我們不同程度的誤解。時至今日,我們這些“現代人”尤其難以理解一個糾纏、自足、豐腴、活潑,同時又是痛楚猶豫的陶淵明。我們不是把他推到了反抗者的風口浪尖上,就是把他推下了個人閑適的田園洼地里去。
我們最愿意把他推到那片“桃花源”里,極不愿把他拽出桃花掩映的那個出口,只想讓他一直待在里面,而完全忘記了這只是詩人的一種假設、一種幻想和向往。這是詩人內心深處的一片燦爛,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居所。我們現代人羨慕陶淵明,是羨慕那種富足、自由和清閑的生活,卻從不愿正視和面對他的萬般焦慮和饑腸轆轆。
實際上過一種既富足而又沒有羈絆的生活,二者常常不能兼得。面對實際生活中的陶淵明,面對他在貧困中的掙扎,我們就會覺得他是那樣地不自由,那樣地沒尊嚴。于是我們也會忘記陶淵明在官場里的那些狼狽,四進四出的艱澀和猶豫。這些猶豫正表現出掙脫之難,因為詩人還抱有現實的希望:試圖緩解經濟上的拮據,能夠活得“體面”。以前官場上的“體面生活”卻給他帶來了更大的痛苦,這種痛苦比較后來的乞討哪個更大?究竟是陶淵明自愿走到了一種苦境中難以回返,還是他實在覺得后者的痛苦比較起來更能夠忍受?我們需要對此做出回答。
詩人到了特別困難的時候,還有好幾次應召的機會,但他都拒絕了。這一切顯然是關乎自由和尊嚴,關系到生命深層的痛苦記憶。沒有這些記憶作為參照,在物質極其匱乏的生活中,陶淵明是不可能打定主意堅持下去的。那種痛苦到底有多深,一個永遠在功名利祿中混跡,或從未混跡過的人,大概是無法理解的。
尊嚴感越強,精神的潔癖越重,越是意味著他在總結自己的時候,將發現更多的瑕疵和污跡。因為他對自己的標準很高。古人這方面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穎水洗耳”的故事了,它講的是上古堯帝派使者來萁山見許由,想把帝位讓給他,許由聽后覺得自己受到了玷污,就跑到穎水里洗耳朵。巢父正巧牽牛過來飲水,得知緣由后,就怪許由招搖惹事,把水弄臟了,臟了他的牛嘴。如果把標準提到類似的高度,陶淵明會是很苦的,他在回顧總結自己的時候,一定會發現自己的瑕疵實在是太多了。
陶淵明并不是回來種地就割斷了以往,沒有那么簡單。當他深夜無眠的時候,肯定會想起許多令自己愧疚的一些關節:很多讓自己驚訝不已的事情,為何要忍受那么久那么多?他會后悔沒有更早地離開那里,這從《歸去來兮辭》和其他詩篇中都能看到。
陶淵明的那些田園詩把個人生活審美化了,這一點特別了不起。這樣的一個人,把歉收與勞累,甚至是其他一些坎坷,都能夠審美化。一般農民是不會用那種口氣談論“草盛豆苗稀”的,可就因為陶淵明是非同一般的農耕者,也才擁有了這樣的審美力與特別心。“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其三》)田間勞作的辛苦在詩中盡是一種恬美、自傲和滿足。
把苦難或平凡的生活審美化,主要還不是一種高超的寫作能力,而更多是表現了一種人生的境界,也表現出一種人格的尊嚴。一個人如果在生活中常作戚戚,又怨又怒,無法超越苦難,就會喪失全部審美的趣味。這樣的人終究是物質和世俗之人,一旦有了機會就會不停地訴說和渲染自己的苦難,甚至當成莫大的資本去夸耀,斷然不會有新鮮的創造力滋生出來。
陶淵明這樣一個靈魂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他大多數時候不以世俗利益的得失成敗來判斷事物,也就不會把官場的成功與否、把物質收獲的多寡作為自己的唯一指標。他的內心深處,精神方面的需求更為強烈。當他覺得心中不可忍受,那種懊悔和委屈一旦滿漲起來,其他的世俗利益也就無從談起了。
對比那些腰纏萬貫、權高位重的得意洋洋之人,陶淵明的尊嚴感極強也極真實。他無奢望,流汗水,不折腰,躲開危險,心懷藐視。我們會在這種參照下發現,那種物質和世俗層面上的所謂“成功”者,一生要折損多少個人尊嚴、埋沒多少精神覺醒。無數的委屈接受下來,漸漸就讓一個人精神麻木起來,讓他的尊嚴長期地睡去,怕是再也拍打不醒。
有的人只是淺睡,所以總有一天還會醒來。醒來的頻率和時間也就決定了生命的品質。陶淵明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的尊嚴常常是醒著的。
張煒|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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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審:方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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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審:趙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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