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我媽忘了,水潑在地上,還會蒸騰成云,再落回她干涸的掌心。
1.
我在醫院繳費窗口排隊時,手機響了。是弟媳,語氣像剛開刃的菜刀:"姐,媽這次住院的錢......"
"我出。"我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騰出手翻找醫保卡。卡套里還塞著小蕓上周月考的數學卷子——98分,錯的那道選擇題她哭了一晚上。
電話那頭明顯松了口氣:"你也知道,你弟最近在搞那個奶茶店加盟......"
我盯著繳費單上"預存5000"幾個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弟弟高燒不退,我媽背著他往鎮醫院跑,棉鞋陷進雪里拔不出來,最后光著腳跑了一里地。而我縮在灶臺后面,就著柴火余溫搓手上的凍瘡,聽見我爸在里屋說:"丫頭片子,凍不死就行。"
那時候我就懂了,我和弟弟,從來就不是同一本戶口簿上的人。
2.
我媽醒來看見我,第一句話是:"小蕓的鋼琴課別耽誤了。"
"請過假了。"我擰開保溫杯,熱氣撲在臉上像回到了老房子的廚房。她突然抓住我手腕——那道燙疤像條蜈蚣,趴了三十年。八歲那年端雞湯摔的,當時我媽正給弟弟喂紅燒肉,油星子濺到我手上都沒發現。
"你還......"她嗓子啞得像砂紙摩擦,"恨媽不?"
我笑了:"您不是說女兒是替別人家養的,早晚要潑出去嗎?"毛巾擦到她鎖骨,硌手的骨頭讓我鼻酸——從前這里掛著弟弟的金鎖片,亮得能照見人影。
監護儀"滴滴"響,像在數落陳年舊賬。
3.
1998年夏天特別熱。弟弟每天有冰鎮汽水喝,我蹲在井臺邊舔鹽汽水瓶蓋。有天我媽突然塞給我半根白糖棒冰:"快吃,別讓你弟看見。"
那點甜味還沒化開,就聽見弟弟在屋里摔東西:"我的四驅車呢?"我媽箭一樣沖進去,再出來時手里攥著我攢了半年的糖紙——弟弟的玩具被我"偷藏"了。
竹條抽在腿上時我沒哭,直到看見我媽把糖紙扔進灶膛。火苗"轟"地竄起來,像我第一次來月經時燒掉的臟床單。那年我十三歲,以為自己要死了,躲在廁所里用作業本紙墊著。我媽發現后,邊罵邊燒床單:"晦氣東西!"
4.
我結婚那天,我媽往我箱底塞了雙繡花鞋墊。大紅緞面上歪歪扭扭繡著"百年好合",針腳比我爸納的鞋底還粗。
"媽熬了三宿呢。"表姨在邊上幫腔。
接親鞭炮響起來時,我媽突然揪住我領口:"到了婆家勤快點,別讓人說咱家沒教養。"她手指在抖,指甲縫里還沾著昨夜熬紅的鳳仙花汁。
后來整理嫁妝時,我發現鞋墊夾層縫著張泛黃的出生證明。我的體重欄被圓珠筆反復描過——婆婆說,老家習俗,女娃出生體重描得越重,將來越有福氣。
5.
去年弟弟要開奶茶店,我媽把存折拍在銀行柜臺上,像當年往我老師手里塞退學申請一樣利索。
"你弟沒事業咋娶媳婦?"她掏完最后一分錢,才發現降壓藥吃完了。我去送藥時,看見她啃冷饅頭就咸菜,電視里正放弟弟的奶茶店開業視頻——背景音樂是《恭喜發財》,我媽跟著哼,走調走得像哭。
現在她躺在病床上,弟弟總共來了三次。第一次送繳費單,第二次拿醫保卡,第三次說:"媽,我丈母娘腰疼,得去照顧。"
我媽盯著天花板:"去吧,別耽誤正事。"
我削蘋果的手一抖,皮斷了。弟弟五歲那年,我給他削蘋果,他嫌皮厚,我媽當場給了我一巴掌。
6.
小蕓來送飯時,我媽眼睛突然亮了。小姑娘嘰嘰喳喳講學校的事,我媽從枕頭下摸出個紅包——褶皺的,像被反復打開又折好。
"姥姥給你的。"她眼神躲閃,"別告訴你舅。"
小蕓突然問:"姥姥,媽媽說您以前是裁縫?能教我縫沙包嗎?"
我媽枯枝似的手指捏著針,線頭穿了三次都沒過去。最后是小蕓握著她的手完成的,一老一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棵歪脖子樹終于等到了攀援的藤。
我突然想起,我媽上次這么耐心,還是教弟弟系紅領巾。
7.
出院那天,居委會通知換第三代社保卡。我媽翻箱倒柜找老戶口本,突然盯著我那一頁"已遷出"的鋼印發呆。
"早知道......"她摩挲著塑料封皮,"當年該讓你念完高中。"
夕陽從窗戶斜進來,照著她新長的白發。我這才發現,她頭頂的發旋和我的一模一樣。
原來潑出去的水,從來就沒真正消失過。它們滲進地底,流進江河,最后變成雨,落回等它的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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