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大巴上,偶遇了一段驚心動魄的逃亡故事。
領域| 出境游
欄目| 文旅商業故事
01
很多時候,烏茲別克斯坦國鐵官網就是個擺設。
回國前三天的早上,我的手機里還是顯示著火車票“Sold Out”,只好和家人很不情愿地叫了輛Yandex go(當地的滴滴)前往布哈拉巴士站。
旅界供圖
原本我以為這會是一次“倒霉的本地人巴士體驗”——8小時,路爛,空調壞,車上充斥著烤馕和汗味。
實際情況也差不太多,那個遲遲不開車的燥熱上午,我坐在狹小的巴士座位上聽音樂發呆,直到那個女人出現。
布哈拉開往塔什干的巴士座位狹窄且擁擠/旅界實拍
她披著一件黑色罩袍,圍巾裹住頭發和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站在司機旁邊低聲說著什么。
司機揮手趕她下去,女人又翻出一沓皺巴巴的錢,仍舊不夠。
我看見她指著錢包,又指著車廂,眼神像是在哀求。我聽不懂語言,但情緒是一種國際通用語。
見司機和其他乘客無動于衷,我站起來,走過去把兜里剩的紙幣遞給了她——其實這個女人也就差幾萬蘇姆(十幾塊錢人民幣)。
烏茲別克斯坦國內巴士很便宜/旅界實拍
她沒有對我說謝謝,只是看了我一眼,像是怕欠我人情,又像是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什么。
車終于開動了。她坐到了我旁邊的座位,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大約過了半小時,她掏出一部老舊的手機,對著我摁了幾下。屏幕亮起來,是Google翻譯的英文界面:
“謝謝你。我不是壞女人。”
一瞬間,我有點懵,以為這幾萬索姆讓她背上了心理包袱,趕忙朝她點點頭,打開手機,也調出翻譯app,打下一行字:
“我相信你。”
旅界供圖
她看了一眼,又點了點頭。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段對話,兩個陌生人,在一輛搖晃的舊巴士上,用翻譯器維系的語言,抽絲剝繭般小心翼翼地試圖了解彼此。
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后面說出的那些話,會像石子扔進湖面一樣,層層擊打著我對本次旅行和中亞的認知。
02
“我來自阿富汗馬扎里沙里夫,你是第一個幫我的人。”她用Google翻譯打出來,遞給我看。
我擺擺手,意思是這真不算啥,她又開始快速打字了。
“我原本不想結婚。”翻譯器屏幕上跳出這句話時,我以為是誤譯。
見我愣了,她又慢慢打下一句:“我出生在赫拉特(阿富汗西北部城市),結婚時17歲,是我父親把我送去那邊的。他說這樣安全。”
上面那段長長扭曲的阿拉伯語,她一行行打出來,每打完一行,就沉默一會,好像在醞釀下一個詞語的勇氣。
我沒敢打斷,只是默默看屏幕,用手勢告訴她“放松,都過去了”。
女人,卻打開了回憶的門縫。
她又用文字開始和我傾訴,被塔利班禁止上學和工作后,女人童婚和強迫婚姻的數字大大增加了,現在阿富汗女孩的結婚年齡是15歲,但塔利班會強迫農村家庭盡快讓最多只能讀到小學的女孩子出嫁。
2021年8月塔利班占領了阿富汗
此時,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女人的手機差點滑下大腿,她趕緊撿回來,指尖有點顫,又談到了自己。
“我每個月都攢一點,還是差一點點,謝謝你。” “他有兩個老婆。” “我嫁過去,變成第三個。” “第一晚,他用腰帶打我,因為我不笑。” “他說,我像死尸。”
接著一行行驚悚的文字陸續跳出來:
“我不敢告訴爸爸。他會說,女人結了婚就是別人家的。” “丈夫每天都懷疑我,看我是不是獨自走出過家門,問我有沒有看過路上的男人。” “有一次,他打電話給朋友,讓朋友聽我哭聲。” “他說,聽吧,這個婊子哭起來多好聽。”
我似乎明白了,她為什么一開始用翻譯app告訴我“我不是壞女人”。
她又翻了翻手機,好像在找照片,最后什么都沒找出來,只是抬起袖子,在那塊黑袍的邊緣里,露出手腕靠近虎口的地方,一塊褐色的斑痕,像新傷疤,又像燙痕,藏在皮膚的折疊里,悄悄說著什么。
“鐵勺。”她只打了兩個字,就不再繼續。
路途漫長,我們都睡了一會,醒來后,女人斷斷續續的文字里,我才知道她本來計劃和同樣嫁來馬扎里沙里夫的妹妹一起逃跑,但在出發前,她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母親。
“我以為媽媽會幫我們。”她Google翻譯里的阿拉伯語反復修改了幾次,似乎在掩飾傷痛,“但媽媽告訴了父親,父親告訴了我丈夫。那天晚上他鎖住門,用鐵勺燙了我的手。
我心里一沉,看著父親、丈夫、塔利班、法律疊加在這個女人身上的火烙印,不知如何安慰她。
“后來有人說,妹妹被帶去訓練營,嫁給了圣戰士。”屏幕上的字停在這里很久。
我沒再問下去,只是和她一起看著窗外。
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的黑色罩袍上,車廂內除了發動機的轟鳴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喇叭聲,什么都沒有。
03
Google翻譯屏幕在她手里慢慢熄滅。
我忽然覺得,這個翻譯器就像一條生命線,一頭連著她的過去,一頭連著我,一頭連著她藏起的秘密,一頭連著我無法真正理解的世界。
我開始給她講一些自己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旅行見聞,告訴她這里是世俗國家,雖然96%的人信奉伊斯蘭教,但女人不需要戴面紗,也不用擔心強迫婚姻,人也都很友好。
烏茲別克斯坦女生不需要裹頭巾/旅界實拍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我講的事情,繼續低頭在翻譯app上打字,“我是從鐵爾梅茲來到布哈拉的。”
這個地方我在Google地圖上劃到過,曾經只以為那里是烏茲別克斯坦最南端的一個小點點,但對她來說,可能是生死線,是命運邊界。
烏茲南部邊境城市鐵/泰爾梅茲與阿富汗隔著阿姆河
“被丈夫發現后,我趁他去清真寺禱告時跑了出來。” “我偷了他的錢,請人送我穿越邊境,一輛破車,三個小時藏在后備箱里,和另一個女孩一起。那女孩一直在哭。” “剛到鐵爾梅茲時,我沒有簽證,只能在市場打工。” “我脫下面紗罩袍,和其他阿富汗人做過清潔,搬貨,洗碗,很臟、很累,但 能換些錢。” “我每個月都攢一點,還是差一點點,謝謝你。”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打字,話多少有些凌亂,眼神也有些黯淡。
“那里的生活不容易。”她繼續寫,“鐵爾梅茲很大,都說烏茲別克斯坦是個相對自由的地方,我覺得沒錯。”
我能感覺到她文字中的力量與脆弱交織,每次翻譯器里的文字發出來時,都像是從黑暗的角落里摸索出一點光,照亮了她逃亡的路徑。
她停頓了一會,寫道“有一次,我見到鐵爾梅茲市場里來了一個人,他是我丈夫的朋友,我知道藏在這里也不安全了,想在布哈拉找找機會。”
去年9月,烏茲別克斯坦泰爾梅茲國際貿易中心開業
那一刻,我有些理解她打字時的沉重,她不是在講生活的艱辛,是在講如何在逃亡路上一步一步地去尋求那個幾乎無法觸及的,僅僅是“活下去”的希望。
最終,這些點點滴滴的積累,匯聚成了她今天坐上這輛車的勇氣。
04
車繼續往塔什干開。
她又重新打開了手機,在Google翻譯里慢慢敲字:“在布哈拉,我聽說塔什干的中亞大學有一個項目,給阿富汗人免費上課。”
“我想試試。” “我沒有畢業證,也沒有推薦信。” “但我就是想試試。”
她看著我,眼神里有一點點亮,像沙漠里一顆透光的石頭。
“也許沒人會收我。”她寫,“但我要去看看。”
我忽然覺得,自己這趟“倒霉的大巴旅程”仿佛被悄悄填充了一點重量。
那天接近傍晚,我們終于到達了塔什干巴士總站。
暮色中的塔什干巴士總站/旅界實拍
她背起那個陳舊的帆布包,黑袍披在肩上,圍巾依舊裹著頭發和下半張臉。
她沒有再用翻譯器和我說話,只是最后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人群中,沉默得像在告別一個世界。
我喚醒沉睡的家人,忍不住低頭又看了一次手機,屏幕上還亮著我們最后一輪對話,再抬頭,車窗外漸行漸遠的黑袍在暮色晚風中鼓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坐上這輛車是因為沒買到高鐵票的“被動選擇”,原本我抱怨這個決定:慢、悶、又熱,像被時間困住。
但現在,我才知道這8小時竟然是本次中亞旅途中最沉重、最私密的一次遭遇。
不是每段旅程都必須風光旖旎,不是每個故事都能有圓滿結局,這一段人生偶遇,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記錄。
塔什干巴士總站,世界又重新恢復了喧嘩,人群擁擠、喇叭聲此起彼伏、空氣里是大城市的灰塵與初夏的熱浪。
塔什干巴士總站/旅界實拍
離開車站時,我腦海里一直回蕩著她刪掉但我看過的那句話:
“我不是壞女人。”
她打字的時候眼神平靜,這或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所剩不多的辯護。她只希望有一個人,能知道她不是壞人。
她沒有留下聯系方式和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明天在哪里,但我會記得她說的每一句打在翻譯器上的字,這是一個阿富汗女人在一片廢墟中努力開口的聲音。
今日話題:面對困境和絕望,你曾有過逃離的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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