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袁世凱的家庭情況,可以說是舊時代里封建家庭的一個典型,他有一妻九妾,十七個兒子和十五個女兒。此外,還有幾個兒媳和一些孫子、孫女。家中還有管事的、賬房、男女教師、中西醫生、廚役、裁縫、花匠以及男女傭人,跑上房的和跑各房的老媽、丫頭等等,總計有幾百個人。這么多的人一切都要以我父親為中心,服從他的命令,聽憑他的擺布。他們的榮辱沉浮,全由我父親一人決定。他的家庭主要成員——一妻九妾的命運,是很能說明問題的。他們之中有的是寵擅專房,有的被打入冷宮。這些人的命運,完全由他個人的好惡來決定。至于他的好惡,到底有些什么標準,那就很難說了。
他的原配于氏,就是因為偶然的一句話,弄得他不高興,以至牢記在心,從此冷淡相待,成了一個主婦“牌位”。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她是河南省鄉間人。她的娘家在鄉間雖是一個有錢的人家,但是她卻沒有讀過書,不認識什么字,也不大懂得什么規矩和禮節。我父親和她結婚的頭一兩年里,感情還好。有一天,我父親看到她經常喜歡系一條紅色繡花緞子的褲帶,就和她開玩笑說:“看你打扮的樣子就像個馬班子?!彼⒉徽J為這只是夫婦之間的一句玩笑話,卻反而譏諷地說:“我不是馬班子,我有姥姥家。”她說的這句“我有姥姥家”的話,意思是說她是有娘家的人,也就是說她是一個明媒正娶的大太太,而不是沒有娘家人的姨太太。我父親由于自己的生母正是一個姨太太,因此認為這是她有意揭他的短處,一怒之下,從此不再和她同房。所以她在生了大哥克定以后,也就沒有再生其他子女。我父親做官以后,一直把她撂在項城鄉下。后來我父親在山東巡撫任內派人迎接我的祖母劉氏,她才隨我祖母一道來到濟南任所。自從我父親把她接到任上直至后來到了北京,我父親始終只是在名義上承認她是家庭中的主婦。他既不讓她管家,也不和她同居。實際上,使她成了一個主婦“牌位”。不過,我父親表面上對她還是客氣,就是到了中南海以后,他也總是按著歷來的習慣,隔個三天、五天,就到她房中坐一會兒。他倆在見面的時候,我父親一定先問一句:“太太,你好!”她也一定回答一句:“大人(妻妾們一直稱呼我父親為大人,直到洪憲帝制時期也未更改),你好!”接著,再隨意談上幾句生活上的閑話,就結束了這照例的一次會見。
有一次是陽歷年,各國公使和夫人先后來到總統府給總統賀年,隨后還照例要給總統夫人賀年。她平常在家庭中雖是一個主婦“牌位”,但在這樣的外交儀節中,我父親還是不能不讓她上前的。這一天,她穿著紅外褂、紅裙的禮服,接受外賓們的祝賀。不料正在儀式進行當中,忽有某一國的公使走上一步,到她面前,要和她行握手禮。她當時不明所以,大為驚慌,立刻把身子一偏,口里發出“嗯”的一聲,將雙手縮回背后去了。這時候,公使一看總統夫人神色有變,動作不同尋常,不由得僵在那里,最后只好同著公使夫人匆匆退了出去。我父親聽到這些情況,就規定以后凡遇接待賓客,需要她出場的時候,就讓二姐、二哥和我陪同出場,由我們在旁代為照料問答,不讓她自己再說一句話,也不讓她再有什么特殊動作,以免再出現其他笑話。從此,每逢遇到這種場面,她就更是一塊地道的“牌位”了。
我父親在前后兩個階段里所最寵愛的是大姨太太和五姨太太。前一階段里寵愛的是大姨太太蘇州名妓沈氏。由于她在我父親落泊無聊的時候對他有過恩情,所以我父親在朝鮮做官期間,就把她接到朝鮮,把她當做“太太”看待。我父親不但讓她管家,還把帶到朝鮮去的大哥克定交給她撫養。所以從大哥以下,所有的我們兄弟姐妹們都稱呼她為“親媽”?!坝H媽”這種叫法,是僅次于“娘”的一種稱呼。我父親竟讓自己的兒女們這樣叫她,也就可以看出他對她的寵愛之深了。在當時的一些外交場合中,她同樣是以我父親的“太太”的身份出現。在她的手里,我父親還娶進二、三、四三個姨太太。事情是這樣:我父親原定娶朝鮮李王妃的妹妹金氏一人為妾。可是,在金氏嫁過來的時候,還帶來兩個陪嫁的姑娘,李氏和吳氏。我父親就一并收她們為姨太太,并按她們年齡的大小,排定李氏為二姨太太,金氏為三姨太太,吳氏為四姨太太。還因為這三個人都是在大姨太太手里娶進來的,所以我父親就讓大姨太太擔負教導她們的責任。直到我父親回國在他升任山東巡撫的時候,才把我娘由項城老家接到濟南任所,也才把她那塊“假太太”的招牌給摘掉。
過了不久,我父親又娶來了在后一個階段里最能得到他的歡心的五姨太太。五姨太太楊氏,天津楊柳青人,是一個出身于小戶人家的女子。她長得并不漂亮,但是我父親對她卻特別寵愛。這主要是由于我父親既賞識她管理家務的才能,又歡喜她口巧心靈,遇事有決斷。從此,我父親對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可以既不操心,也不過問。無論是該吃什么,該穿什么,或是該換什么衣服,該做什么東西,都交給她一手經營,就是我父親的貴重財物也同樣交由她收藏保管。我父親不僅讓她照管自己生活上的一切,還讓她管理整個家務,管理各房的女傭人和丫頭,管理我們兄弟姐妹們,還管理六、八、九三個姨太太。由于我父親很能聽從她的意見,所以不論是誰,只要不服從她的約束,她就可以隨時告訴我父親,由我父親出面解決。因此,全家上下都因為我父親的緣故而對她抱有畏懼的心理,就是我娘于氏也不例外。
上面已經談過,我父親在朝鮮原定娶金氏一人為妾,可是金氏本人卻認為是嫁過來做我父親的“正室”的。不料,過門以后她不但不是“正室”,她的陪嫁過來的兩個姑娘反倒被我父親一并收為姨太太。同時在她的頭上,還有一個我父親當做“太太”來看待的大姨太太。她當時才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那樣的環境里,她除了逆來順受以外,不可能有什么其他出路,因此心情是痛苦的。由于精神苦悶的重壓,使她成為一個性格古怪的的人。一方面,似乎脾氣很好,對家里所有的人都很和氣,也從不和人爭長論短;另一方面,在不高興的時候,卻會因為偶然的原因,一語不合鬧起氣來,甚至鬧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例如,像前面已經談過的,她就是因為一言不合,居然把和我父親對坐下棋的時候所用的棋盤、棋子,都給扔到水里去了。又有一次,她和五姨太太在中南海內一處座落里對著喝酒。大約兩人都喝得有些醉意了,不知道為了幾句什么話,兩個人吵起嘴來。先是動口,接著就動了手,直打得不可開交。幸虧有的傭人報告了我父親,等到他大聲喝止以后,兩人才算罷休。她雖是有些醉意,但五姨太太是我父親當時最寵愛的人,這一點她還是能夠意識到的。她是在五姨太太歷來的欺壓下,忍無可忍,這次為了幾句閑話便不顧任何后果地拼起命來。她這種古怪脾氣,也表現在對兒女和丫頭們的責打上。她還有“重男輕女”的思想,所以對待女兒就比對待兒子更厲害一些。她有時毒打起丫頭來,那就更加厲害了。
她皮膚很白,濃黑的頭發長長地從頭頂一直披拂到腳下,看起來是很美麗的。但是,她神情木然,似乎永遠沒有高興的時候。她不但對待兒女沒有什么親熱的表示,就是我父親有時候到她屋里去,她也是板板地對坐在那里。有的時候,我父親說到高興處,她雖然也陪著一笑,但笑過之后,立刻把笑容斂住,于是她的臉上就再也看不出絲毫笑意。她在過年、過節和她自己生日的時候,總要暗暗地哭一場。她嫁到我家以后,從沒有回過娘家,娘家的人也從來沒有來看過她。有一次,六姨太太的母親和哥哥從江蘇揚州老家來看望六姨太太。這兩個客人,既要給我父親和我娘磕頭,還不能和我家的人平起平坐,這大概就是她不愿意娘家人來看望她的緣故吧。對于娘家過去的情況,她更不愿多說。在中南海的時候,她并不是每天都到居仁堂去的。但是,我父親見到有什么好吃的,或是她所喜歡吃的東西,總是時常叫傭人請她同吃。此外,我父親對于她無論在禮貌詞色間,或是物質待遇上,都比較其他姨太太要特殊一些。這或者是我父親于心有愧,才借此來彌補他的罪過吧!
她在死前的頭一天里,對我二哥說了兩件事:一件事,在她過門以后不久,大姨太太借對她教導和管束的名義,對她進行虐待。有一次,大姨太太把她綁在桌子腿上毒打。由于她的左腿被打得過分厲害,受了內傷,以至于臨死的時候還經常疼痛,并且還不能伸直。另一件是,她的父母原來也認為她是嫁給我父親做“正室”的,及至過門以后,才知道她不但是一個姨太太,并且還把她和兩個陪嫁的姑娘排在一起,成了個三姨太太,自然已經十分痛心。后來,她又要隨著父親離開朝鮮,更是加倍的傷感。特別是她的母親看到自己的愛女迢迢千里地到一個陌生異地去。今后自然很少再有見面的機會,因此悲痛和思念的情感,就交織在這個老人的心中。有一天,她母親在精神恍惚的情況下,仿佛也就投井自殺了。她父親既痛心于女兒的遭遇,又看到老妻因為女兒的緣故竟至自尋短見,當時悲痛得吐了很多血,3天后也就身死了。她在說完第二個故事以后,又對我我二哥說,她所以不愿意在這以前說起這件事,是為了免得暴露我父親生前所做的錯事,由這一點看來,她算得是“用心亦良苦矣”。除了上面談過的這幾個姨太太以外,我父親在后一階段里,還陸續“置辦”了幾個姨太太。六姨太太葉氏,七姨太太張氏,都是做直隸總督的時候“置辦”的。八姨太太郭氏,是他做軍機大臣的時候“置辦”的。九姨太太劉氏,是他在彰德隱居的時候“置辦”的。他“置辦”這么多的姨太太,完全為了自己的享樂。這里只談談六姨太太的“置辦”過程,便可以看出他的荒唐了。
我父親在直隸總督任上,曾派二哥到南京替他辦一件什么事。由于二哥生性好在外面玩樂,所以公余之暇,就常到釣魚巷一帶走走,因此結識了后來六姨太太。兩人一見傾心,互相訂了嫁娶的盟約。在二哥臨行的時候,她贈給二哥一張照片留作紀念。依照我們家的規矩,兒女從遠道歸來,是要向父母磕頭“請安”的。二哥返津復命,正在磕頭的時候,不料這張照片卻從他身上失落下來。我父親看到了這種情況,就指著地上連聲問:“是什么,是什么?”當時二哥還沒有結婚,自然不敢在父親面前透露自己的荒唐行為。他情急智生,就說是他在南邊給我父親物色了一個很好看的姑娘,現在帶回來的這張照片,為的是征求我父親的意見。我父親一看這張照片的倩影,果然很美麗,就連聲說:“好!好!”接著便派了向來給他做這種差使的符殿青帶了銀錢將她接了回來。那六姨太太原是和二哥有著嫁娶之約的,現在看到是袁家派了人來接,很自然地便想到二哥身上,便也收拾行裝,欣然北上。沒有想到在“洞房花燭夜”,卻發現她意想中的翩翩少年,竟變成了一個滿嘴胡須的老者,她那哀怨之情,想也不會少于我的母親吧!
四姨太太吳氏和七姨太太張氏,都是我們還沒有搬到中南海之前死去的。四姨太太是因為“月子病”死去的。當時我父親正在直隸總督的任上。有的人說,我父親在臨死以前,曾掐死了一個姨太太,有的小說還特別指明是四姨太太,那是不確實的。七姨太太沒有生過子女,依照我家的規矩,是應該叫做“姑娘”的。但由于我父親對她的寵愛,一切給予姨太太的待遇,所以全家上下也都稱呼她為七姨太太。當我父親奉命“回籍養疴”時,他曾帶著她由北京到河南輝縣暫住,就在那個時候她因病死在輝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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