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提升幸福感的一切
想跟你分享一個好消息:
兩天前,英國最大的紀錄片節、世界三大紀錄片電影節之一的謝菲爾德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公布了入圍名單。
我在UCL拍的畢業作品《我們的存在就是奇跡》入選了。
今年6月21日和22日,這部片子會在謝菲爾德紀錄片節的短片展映活動《建造家園》里上映
如果你有興趣到謝菲爾德看我的片子,這有線下放映的預定鏈接(不是廣告哈,我不會從門票中獲得任何收益):https://www.sheffdocfest.com/composition/shorts-building-home#tickets
同場還有另外來自荷蘭、瑞典、英國的3部紀錄短片一起展映。如無意外,我也會到放映現場和觀眾交流。
我之前還想了一下,要不要肉身跑去參加謝菲爾德紀錄片節。
最后還是決定去的原因很簡單:我覺得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有機會在電影節的大熒幕上看到自己的作品哈哈哈(怎么說出來有點心酸)。
當然我希望,以后還有別的機會,但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次我再有沖動去拍紀錄片,還報名參展,會是什么時候。
?像《我們的存在就是奇跡》這個片子,對我來說,就是一場綿延了15年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產物。
在講這場回響如何發生之前,我先給這片子做個簡單介紹——
在中國山東的小鄉村里,有一個服務中重度殘障者的小機構。
南南在27歲那年來到這家機構之前,因為殘疾,一直被困在家中。
這個片子會記錄她在機構里生活的日常,講述她的困境、快樂和心愿,以及其他殘障者和機構創始人姚老師帶給她的改變。
當時報道內容的節選截圖
那我是怎么想到去拍這個機構,去拍南南的呢?
這要從2010年說起。
那年,我在財新傳媒做實習生,我和帶我的記者藍方(當時她還叫蘭方。如果你覺得藍方這個名字眼熟,是因為藍方也是我喜歡的思辨教育機構C計劃的創始人,我之前在公號里多次提過她)一起做了農村智障人士權益保護的選題
做采訪期間,我認識了當時在山東臨沂服務農村智力障礙孩子的姚老師。
她大名叫姚希梅,熟了之后,我叫她「老姚」。
我第一次和老姚通電話,就震驚于她在回答問題時坦率透明的程度。
她毫不避諱地告訴我,一些我從未想過的社會暗面。聽到后面,我開始不安、也忍不住替她擔心——
姚老師你跟我講的一些事是很重要的新聞線索,但是你在當地生活,你對著媒體這樣大膽開麥,會不會給你自己惹來麻煩呢?
我忍不住提醒她。但她好像完全沒有想過如何自保。
后來,我們根據老姚提供的線索,做了另一篇社會調查稿。為了保護老姚,也給她做了匿名處理。
但我一直心有不安,我很擔心我們的報道會不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在稿件刊發之后,我一直跟她保持聯系。
好在,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但我內心對她的虧欠感并沒有消失。
可能是因為她對我這樣一個素未謀面的、電話那頭的陌生人,盡己所能地提供一切她能想到的信息,完全不設防、完全無所求。
我覺得我要做點什么,好緩解這份虧欠感,以及回報她的善意、信任與勇敢。
「要不我去她創辦的特殊教育學校里做段時間義工吧,通過干活來還她的人情債」——抱著這樣的念頭,我跟老姚打了個招呼,征得她同意后,買了張火車票就去了山東臨沂。
當年因為沒搶到坐票,一路站去臨沂的我還不知道,后來,我并沒有因為做義工而和老姚在人情上「兩清」,反而和她開啟了一段延續到現在的緣分。
因為在老姚辦的「天緣益智」特殊教育學校里,我無數次被打動。
這所學校的章程里寫著:「為貧困的、生活在農村最底層、最邊緣的智障者及其家庭服務。」
我問過老姚,為什么會選擇服務這個群體?
老姚說,她想服務這個世界上最需要幫助的人。她服務過老人、麻風病人、殘疾人,這些人如果智力健全,都可以說出需求,讓別人來幫自己。
但智力障礙者往往表達不出來,也缺乏保護自己的能力。
她舉例說,有一個智障孩子喜歡幫別人做事情,經常幫老師晾曬被子。但是有一天下雨了,他也把被子拿出去曬,他不知道晴天陰天。
對他來說,他是給老師幫忙在做好事情。但不知情的人可能就會覺得孩子搗蛋,而打他罵他。
在老姚看來,由于不會表達,所以他們常被誤解、被忽略,而這對人的傷害是最大的。
老姚那時辦公室的墻上寫著特蕾莎修女的話:「世界最大的饑渴不是面包,而是不被愛和不被欣賞。我們以為貧窮就是接衣不蔽體和沒有房屋,然而最大的貧窮卻是不被需要,沒有愛與不被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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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天緣之前,我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群「以服務最需要服務的人」為志業的老師,也從來沒有和智力障礙的孩子朝夕相處的經歷。
說實話,去之前,我還在手機上搜「如何與自閉癥、唐氏綜合癥、智力障礙孩子交流」。但到了那里之后,我發現,很多時候人和人之間的交流靠的不是腦子,而是心。
我至今都記得,自閉癥小朋友拉著我的手在田埂上走來來去;
記得坐在教堂外面的臺階上時,小孩遞給我的半根自油條;
記得給孩子們穿脫衣服時的小心翼翼——他們的細胳膊細腿,好像用點力氣就會折斷;
記得在學校水管都凍壞了的冷天氣里,老師們在去取雪化水的路上唱的圣歌;
記得姚老師說她想過做修女,后來覺得,與其在教堂里服侍上帝,不如在塵世里服侍最需要幫助的人;
也記得學校里的韓老師跟我說她的職業選擇時,分享的《圣經》上的那句話:「你為我最小兄弟做的,就是為我做的」;
記得我去學生家里家訪,在學校附近的公交車站等車,班上一個年紀較大的孩子不放心我,跟著我出了校門,一直到見我上了對的公車才轉身回校——
我完全沒想到,小朋友會那么努力地想要照顧我。明明他們自己才是那個更需要被照顧的人。
很多時刻,都很難不淚目。但不是難過,而是感動。
事實上,那段日子,我笑得很多。
雖然學校一直處在匱乏之中——缺錢、缺老師、缺政府支持,經營狀況也是搖搖欲墜,但這里的氛圍并不悲苦,反而總是有笑聲,來自老師的,來自學生的。
總之,在天緣益智的日日夜夜,我被給予良多。
我心里也隱隱有了「如果能用影像記錄他們的日常,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存在就好了」的念頭。
但那時,我只會寫文章,還不會拍紀錄片,于是就給《南方人物周刊》寫了特稿;
也在豆瓣閱讀上出了一本免費的名叫《我們的存在就是奇跡》的電子書(在線閱讀鏈接:https://read.douban.com/ebook/10266750/)。
也很感激當時《南方人物周刊》的編輯聶寒非、副主編萬靜波,他們愿意刊發我的文章。
同為新聞從業者的我,深知花如此長的篇幅,報道一個毫無大眾知名度的農村小機構的故事,既反流量邏輯,也不合常規的媒體經營邏輯。
后來,《南方人物周刊》還把老姚選為當年的青年領袖——這同樣是一個讓我敬佩的決定,把一個領獎名額給做公益的純素人而非明星或企業家等名人,同樣不是一個利于傳播的選擇。
但這本雜志還是做出了這樣「不是給有名有利者錦上添花,而是給默默做事、缺少資源的人雪中送炭」的決定。
這件事也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
在頒獎典禮上,老姚極其樸實又特別動人的發言,讓這個獎項的贊助方,川渝中煙公司當場宣布要給天緣益智捐款30萬元,之后也如約履行。這筆錢幫學校緩解了不少經濟壓力。
我后來收到《南人》特稿的稿費后,也捐給了天緣,雖然和學校運營相比,是杯水車薪,但也算盡到了我自己的心意。
一起經歷了這些之后,我和老姚之間,有了一種更深的羈絆。
我也習慣了時不時收到來自天緣益智的郵件,告訴我學校的動態。
時間一晃到了2022年1月,我收到老姚的來信。她說,學校設施日漸老舊,又缺乏資金更換,難以通過管理機構的年度審核,加上疫情影響,她不得不注銷了學校。讀完我哭了一場。
后來,2023年,我在申請UCL的「民族志與紀錄片」專業,寫個人陳述時,就寫了和天緣益智的這段往事。
我提交給UCL的個人陳述里的一段原文
我講,我想學影像記錄,是為了不讓未來的自己遇到值得拍的題材時,再次遺憾能力不夠。
恩友里,王同學幫南南洗頭
神奇的是,在我已經在UCL學紀錄片之后,某天和姚老師通話時,她提到,雖然天緣益智這個學校注銷了,但她后來又開了一個小小的叫「恩友」的照護中心,專注服務農村中重度身心障礙人士,比如自閉癥、唐氏綜合癥、腦癱、精神分裂癥者等。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宇宙給了我第二次機會。」
也就在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秒,我就決定了我畢業作品就要拍老姚和她所服務的人們,如果她們愿意被我拍的話。
我后來還翻看了手機里存的2022年老姚寫給我的那封信的照片,我發現,其實當時老姚在告知我天緣益智注銷的消息時,就有提到過,她又開了「恩友」。
但當時我的注意力更多在天緣益智的消失上,「恩友」成立的消息并沒有真正進入到我心里。
是直到2024年和老姚通話,聽她詳細聊到她在「恩友」這個機構里,她和她所服務的「孩子們」(其實她的服務對象里有不少已經成年,但老姚還是習慣性喊他們為「孩子」)相處的點滴,我才突然從心底里意識到,恩友就是「天緣益智」的延續。
雖然它能服務的人數更少、硬件設施也更有限,但它和天緣益智的宗旨一樣,都是用心服務最需要幫助的人。
甚至,在「恩友」里接受服務的這些人,身心障礙程度比當年就讀于天緣益智學校的孩子們更嚴重,也因此更需要照護。
老姚說,當年做「天緣益智」的時候,因為服務對象里有些是輕、中度智力障礙的孩子,她會更在意「不僅要陪伴,更要培訓」。
但現在服務的這些對象,絕大多數是中重度的智力障礙,培訓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于是比起教知識,她更多是照料這些孩子,給他們做好清潔,讓他們吃好、睡好,盡可能心情愉快。
總之,在我意識到那朵名叫「天緣益智」的花雖然謝了,但它留下的種子開出了名為「恩友」的花之后,我和老姚說了「我想要拍你和你服務的孩子們」的心愿。
老姚爽快答應。但我開始為新的問題發愁——我如何能從老姚的服務對象里找到能給出清晰知情同意的拍攝主角,畢竟機構里的服務對象多有智力障礙。
極其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南南。南南是機構里唯一一個智力健康的服務對象,用南南自己的話說「我雖然身體壞了,但頭腦是好的」。
南南在畫畫
南南無法掌控手腳(她有嚴重的腦癱),但她可以用嘴巴開電動輪椅、畫畫,甚至做串珠子等需要精細操作的手工。
她年齡也已成年。最重要的是,她也愿意在鏡頭面前表達自己,讓更多的人了解殘疾人的真實生活狀況,而這也是我想拍的。
而在確定了拍攝主題和對象后,我的導師、同學、朋友都問過我,為什么想要拍這個題材?
我也不止一次捫心自問過:為什么我總是對邊緣、對弱勢、對底層、對「異類」感興趣?
我想,因為在心里,我和TA們是一起的。
從小到大,我一直有種「我好像和周圍人有點不一樣,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不一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為什么對別人來說,很容易的事情,對我來說很難。
比如我總是記不住課表、忘帶課本、經常遲到、丟三落三、每天花大量時間找東西、身上總有不知什么時候磕碰到而導致的淤青。
我也習慣了被朋友吐槽我的「不靠譜」。比如,約好旅行,但去高鐵站的路上,我死活找不到身份證了。
在日常生活里,我時常覺得自己很笨很拙,我也希望自己不要沒事掉鏈子,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我干出來的離譜的事,怎么就發生了——因為我完全不記得。
后來我被診斷為有ADHD(注意力缺陷與多動障礙)。這讓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自己應對生活的吃力感從何而來。
我會覺得,我和我的拍攝對象,在某種意義上是同類。
當然,我知道,我比TA們幸運很多很多。
也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更覺得自己有責任去講述TA們的故事,畢竟中國農村地區重度殘障人士的生活狀況很少被報道。
南南的畫
其原因也不難想象——農村+重殘意味著TA們是「邊緣中的邊緣」,TA們的生活往往和光鮮無關,難以吸引流量和廣告主,媒體自然不愿投入資源,而TA們和其家庭也常常忙于生存,無力也無暇發聲。
《圣經》里,約伯的仆人在家中遭難后,跑來跟約伯說:「我是唯一逃出來給你報信的。」
而我也會覺得自己是「唯一逃出來,有機會講述這些故事的人」。
我當然知道很多人都比我更有才華有能力去講這個故事,但TA們未必想要去講這個故事,可我想。
我雖然沒有自信敢說出「我如果不拍,還有誰會拍」這樣的話,但我知道,姚老師和南南的故事,在我心里,是「我非拍不可」的。
前兩天老姚在QQ空間發的動態當年她講給我的「我們的存在就是奇跡」這句話的能量,又回傳給了她
如果說,我最初想要去拍這個片子的一大動力是想為發不出聲音的農村殘障者發聲,但拍著拍著,我意識到,南南等農村殘障者所教會我的,遠比我想為TA們做的要多得多。
主流社會往往會以名利為標準衡量一個人是否有價值,是否成功。南南這樣的殘障者,在此般評價體系里,很容易會被貼上「失敗者」甚至「不值得活」的標簽。
老姚說,南南過去會問她:我是別人的負擔嗎?
南南也曾用這樣的眼光看待過自己,她說:「我原來覺得自己這樣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用呢?只會給別人添麻煩。」
老姚跟她說:你雖然手腳不能動,但不是還有嘴嗎?你可以用嘴提醒、幫助別人。
南南真的聽進去了。比如,南南會畫畫,而機構里有唐氏綜合癥的王同學也想學,她就會開口教王同學怎么畫,「我能幫到她,我就找到存在感了,就很好。」
老姚前兩天還告訴我,其實南南最開始也猶豫要不要接受我的拍攝,因為她覺得自己身體殘疾,形象不夠好,說話也不清楚,不好意思被拍。
當時老姚跟她提到,我認識的一個朋友,考慮在生日前自殺。
南南想,別人會不會因為看到這樣的我也在好好活著,而少了一些絕望,沒那么想要去死。那么,我就不怕別人看到我不健全的外表。
我完全沒有想到,南南愿意配合拍攝背后還有這樣的考慮,這讓我百感交集——
我很感動于她那顆總是想要幫助別人的心;同時,我也會覺得痛苦是無法被比較的;覺得一個人的艱難,無法抵消另一人的艱難;但我又相信,身處困境的人,如果能彼此看見,或許會沒有那么孤單。
當初在聽朋友跟我提到想在生日前離開的念頭后,我很長時間都會想——人到底為什么選擇活下去,又為什么不想再繼續?
所以和老姚的深夜聊天里,我跟她講過這件事,以及心中的困惑。
但我沒想到,老姚會把這段對話告訴南南,而南南會想要傳遞給我,她所找到的答案。
我還想說,我拍了南南的答案,不是因為我覺得,這是唯一正確解。事實上,我完全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唯一對的活法」。
我只是想要讓人看到「還可以這樣活」,而不是「只能這么活」。
我自己心里其實會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清單」和「不想活的理由清單」。
而在我拍片的過程中,我心里「活下去」的那欄里,理由+1又+1。
我會想,如果看我片子的觀眾,也能有和我類似的感覺,就太好了。
‘
我后來在片子海報上寫了Jack Gilbert的那句詩——
「身處熔爐一般的殘酷世界里,我們必須頑強地擁抱快樂。」(We must have the stubbornness to embrace our gladness in the ruthless furnace of this world.)
我也想感謝恩友殘疾人服務中心里的每一位老師和同學們,你們讓我看到人的靈魂可以多么美好又多么堅韌。
和你們相處的日子,是我在2024年最大的奇遇。
PS:我猜可能有讀者會問,在哪里可以看到我的片子?
因為要滿足謝菲爾德紀錄片節的首映要求,加上我還有投其他對首映狀態有要求的電影節,當下還沒有出公開的線上版,只有在謝菲爾德的展映現場可以看。但我有考慮,未來等電影節的事情都結束,我會把它傳到線上。
在南南的畫筆下
天空是花朵一樣粉,草地是海水一樣藍
她穿著花裙子,站在綠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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