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簌簌時》
老杏樹的花苞又鼓脹起來了。青褐色的枝條上,那些粉白的骨朵兒攢著勁兒,仿佛明日便要炸開似的。我立在樹下,仰面數著花苞,忽聽得“啪”的一聲輕響——原是幻覺。四下里靜得很,連風也歇了。
母親便是在這樣的時節走的。去年今日,老杏樹的花苞也是這般鼓著,她卻等不及了。八十八年的光陰,最后化作春夜里一聲輕嘆,散在含著花香的空氣里。我想,她大約是聞夠了杏花香,看膩了杏子黃,才這般決絕地撒手而去。
母親愛這棵老杏樹。每年四月,花開如雪,她便挪了藤椅坐在樹下,或是揀菜,或是同鄰人閑話。她的白發映著粉白的花,竟比花還亮眼幾分。待到杏子熟時,黃里透紅的果子壓彎了枝頭,她便挎著竹籃,一顆顆摘下來,東家一捧,西家一碗。她的手因常年勞作而粗糙,卻總能在采摘時不傷及果皮分毫。
老屋的灶臺如今積了灰。我伸手一抹,指尖便黑了。母親在世時,這灶臺總是亮堂堂的,她那雙骨節粗大的手,日日都要將它擦上幾遍。便是病重那幾日,她還念叨著灶臺該擦了,我敷衍著應了,暗地里卻偷懶——想著明日再擦也不遲。如今這"明日"已堆積如山,灶臺卻再無人擦拭了。
臨終前夜,母親說了許多話。她聲音很輕,像秋蟲振翅,斷斷續續地飛出許多往事:我兒時頑劣,打碎了鄰家的玻璃;二弟念書少、受累多,心里總覺虧欠;父親走后,她一個人種了兩畝地……說到后來,言語便零碎了,東一句西一句,如散落的杏花瓣。我俯身給她剪腳指甲,她忽然說:“你剪一回,我能頂半年。”這話尋常,此刻想來,卻如刀子剜心。
母親年輕時是極美的。老相冊里有一張她二十歲時的照片,兩條烏黑的長辮子,眼睛亮得像蓄著星光。她本可以留在城里,做她的工會干事,過體面日子。卻為了侍奉雙親,毅然回鄉,嫁了個肯入贅的窮漢子。這些往事,她從不主動提起,我問及時,她也只說"命當如此"四字,輕飄飄的,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老杏樹忽然簌簌作響。起風了。幾片早開的花瓣飄落,沾在我的衣襟上。我疑為母親的手在撫我,待要細看,那花瓣卻又被風吹走了。母親常說,杏花落地時最有情致,不似別的花萎頓于枝頭,而是乘著風,打著旋兒,瀟瀟灑灑地告別。她走時,也是這般利落——昏睡一日,夜里八點半,呼吸漸漸淺了,最后化作一條直線,安詳得如同入睡。
灶臺上的灰塵越積越厚。我想找塊抹布擦拭,卻在抽屜里摸到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紙包。拆開看,是錢,大大小小的票子,夾著張字條:“給老二蓋房用”。這是母親的字跡,筆畫有些抖了,卻仍能看出當年的風骨。我這才明白,為何她總不肯收我們的錢,收了也要找由頭還回來。她是在攢著,給兒女備用。
風愈發大了。杏花開始紛紛揚揚地落,果真如母親所言,一朵朵打著旋兒,不慌不忙地投向大地。我站在花雨中,忽然覺得母親并未遠去。她在風里,在花里,在灶臺的余溫里,在我眉眼間的輪廓里。她活了八十八年,最后化作了春日的每一縷氣息。
花瓣落滿了院子。我找來掃帚,學母親當年的樣子,輕輕掃著。掃至樹下,見一螞蟻正搬運半片花瓣,步履蹣跚卻堅定。我蹲下來看它,想起母親的話:“世界并非如你想象中的大,用一顆心就能感受到它。”
花雨漸歇。夕陽西沉,將老屋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忽然覺得餓,想起母親做的粘豆包——那甜糯的滋味,永遠烙在記憶里了。推門進屋,灶臺冷清,再不會有系著圍裙的身影轉身笑道:“回來啦?”
杏樹的影子爬上窗欞。我坐在母親常坐的藤椅上,看暮色一點一點吞沒老屋。風又起,花瓣拍打窗紙,沙沙響,像是母親在絮絮低語。
“時間并未及時給出的回答藏在種子里,”她說,“去未來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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