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老屋母親花
周漢榮
時光的列車呼嘯而過,四十年的歲月如白駒過隙,直接將我從弱冠之年,載到如今兩鬢斑白的暮年。四十年前,我告別了陜南大山褶皺里那寧靜的山村老屋,進藏戍邊,退役安置縣城工作,直至退休。而前些日,我從現今的居住地西安,幾經轉車,終于又一次踏上了這片魂牽夢繞的土地。
當我站在老屋前,那五間夯土石板老屋,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歲月的侵蝕下,顯得無比落寞。房前屋后,荒草瘋長,它們肆意地蔓延著,仿佛要將一切都掩埋在這綠色的荒蕪之中。
大門上,蜘蛛精心織就的蛛網,一圈又一圈,宛如無數個句號,似乎在宣告這里曾經的生活已然終結。那些大小石磨,曾經是母親磨面做食的好幫手,如今卻隨意地滾落在場壩上,幾乎被瘋狂生長的蒿草掩埋,像是被時光遺忘。牛棚早已垮塌,只剩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石板、檀木,牛欄里長滿了腰深的蒿草。豬圈里,不合時宜地長滿了小碗粗細的竹子,翠綠的竹子與這破敗的場景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比。
而那棵杏樹,依然堅守在原地,滿樹的杏子已黃,沉甸甸地掛滿枝頭,卻無人采摘。熟透的杏子掉落在地上,散發著微微的腐香,讓人不禁感嘆時光的無情。
當我正沉浸在這滿目瘡痍的悲涼情緒中不能自拔時,目光卻被房前原菜地坎邊的一抹金黃所吸引。那是一字排栽在菜地石坎上的母親花(又名黃花菜、忘憂草)。它們在這荒蕪的環境中,卻長勢格外旺盛。此時正值盛花期,一朵朵金黃色的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宛如一群身著黃裙的仙子,在翩翩起舞,引來一大群蜜蜂翁翁地穿梭于金黃花蕊之間。
看到這些母親花,我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些溫暖的歲月。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總是忙碌在這片菜地里,而這坎邊的黃花菜,便是她精心呵護的寶貝。
母親會在清晨,趁著黃花還帶著晶瑩的露珠,輕輕摘下那些半開未開的花朵。回到家中,她將黃花仔細清洗,然后用開水焯燙,再放在通風處晾曬。那晾曬的黃花,像繡花女繡花用的一把把黃色的繡線,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黃花曬干后,母親用竹蔞將其裝好,放在陰涼干燥處小心保管著,等著在外邊打拼的孩子回家,為他們改善伙食,用黃花這一綠色補品,治愈他們身心的疲憊或亞健康。
母親用黃花做出的美食,是我這輩子最美味的記憶之一。特別是“黃花炒雞蛋”。我記得:她將黃花泡發,入沸水煮熟后,過冷水瀝干。鍋入油,姜末炒熟,倒入雞蛋液,翻炒至熟撈出。加入黃花,繼續翻炒,加鹽和五香粉調味,廚房里瞬間便彌漫起誘人的香氣。鮮嫩的雞蛋與柔韌的黃花相互交融,寧神健腦、滋陰潤燥,每一口都充滿了家的味道,一身的疲憊煙消云散,當年就是這種很微妙感覺。
母親還會做“黃花番茄湯”,生津止渴、降脂利尿。我記得:她提前將黃花泡發洗凈,番茄切塊,小白菜洗凈切段,姜片待用。鍋中加油,將上述食材稍炒,然后加水沒過食材,大火燒開后轉中火煮20分鐘,食材煮爛后,放蔥花、加鹽調味即可。每喝一口,都仿佛感受到母親對孩子深深的爰。那湯的味道,鮮美得讓人陶醉。
黃花除以上做法,母親還會做一種清熱利尿、健脾化滯的“黃花三絲”。母親告訴我:提前將干黃花用水泡發,洗凈撕成絲,入沸水煮熟瀝干。胡蘿卜去皮切絲,辣椒切絲備用。粉絲入開水煮熟,撈出過冷水瀝干。所有食材加鹽、熟芝麻油、醋、和生抽拌勻即可。
在那些物質匱乏的歲月里,母親用她的智慧和勤勞,將這小小的黃花,變成了一道道美味佳肴,滋養著我們的身體;我們長大成家立業后,她用小小的黃花,消除我們在外打拼的一身疲憊,溫暖著我們的心房。
四十年多前,我背上行囊,離開山村,奔赴西藏邊防。在那遙遠的邊關,雪山皚皚,寒風凜冽,高寒缺氧,因長年吃不上新鮮蔬菜和水果,人體缺乏維生素,指甲凹陷,手、腳掌心開裂脫皮,高原山地負重適應性拉練,紫外線將臉皮一次又一次的剝離,時間一長,臉蛋曬成了高原紅。每當剪下凹陷翹起的指甲時,就想到:如果能喝上母親用黃花煲的湯,就不會這般了。每當夜深人靜,望著滿天繁星,我總會不由自主想起那遙遠的山村老屋,想起母親,想起那片盛開的母親花(黃花菜、忘憂草)。
在高海拔與印軍武裝對峙只隔一道鐵絲網的日子里,在訓練、巡邏、站崗,每一項任務都充滿挑戰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家鄉的親人和那片熟悉的土地,我便充滿了力量。我知道,我守護的不僅是祖國的邊疆,更是像我那山村老屋一樣寧靜美好的家園。
那些年,蓋有三角免費郵戳的家書,成了我與家鄉連接的唯一紐帶。從弟妹們給我三、四個月以前的回信中,得知老屋的黃花又開了。而我,也會在信中向母親傾訴我的思念,講述邊關的天有多藍,桑多絡、克節朗河谷的杜鵑有多紅、畫在中國地圖上卻被印度實際控制著的藏南山河有多壯麗等。
我第一次向報紙投稿并被釆用,就是一篇由心而發的鄉愁類的稿子,我至今仍保存著這篇《戰旗報》副刊采用的“縷縷鄉思縈邊防”散文豆腐塊兒。那時間,對家鄉和母親的思念,如藤蔓一般,在心中不斷纏繞、生長,甚至放棄立二等功后保送昆明陸軍學院上軍校提干的大好機會,選擇退役回原籍接受安置。
退役安置縣城工作后,每次回老屋,我都能吃到母親做的黃花炒臘肉、黃花炒雞蛋,喝到黃花番茄湯。我問母親:“您為啥那么喜歡種黃花菜?”她回答說:“因為它可以種在坎邊,不占耕地,還能保土,黃花既好看又好吃,營養還特別高,其他蔬菜都不如它”。
如今,我再次站在老屋前,望著這片盛開的黃花,淚水不禁模糊了雙眼。母親已經不在了20多年,老屋也變得如此破敗,但這些黃花,卻依然頑強地生長著,綻放著。
我緩緩走進菜地,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那些黃花。它們的花瓣依舊那么柔軟,那么細膩,仿佛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龐。我仿佛又看到了母親在菜地里忙碌的身影,聽到了她那親切的呼喚。
可是,當我站起身,環顧四周,看到的只有這破敗的老屋和荒蕪的院子。曾經的歡聲笑語,曾經的溫暖場景,都已不復存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此時的我,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感慨。
但我知道,母親雖然已經離去,老屋雖然變得破敗,但那些美好的回憶,那些深深的情感,永遠都不會消失。它們就像這黃花,在我的心中,生根發芽,永遠綻放。
在這個寂靜的山村,我獨自徘徊在老屋與黃花之間。黃花依舊年年盛開,而我的人生卻已走過了漫長的旅程。這些黃花,不僅僅是一種植物,更是我與家鄉、與母親情感連接的紐帶,是我鄉愁的寄托。
我知道,無論歲月如何變遷,無論我身在何處,山村老屋的黃花,都將永遠綻放在我的心間。它們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是我心靈的歸宿。
我采下幾朵黃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手中。我要將它們帶走,讓它們陪伴我度過未來的日子。因為,在這些黃花里,有母親的味道,有家鄉的味道,有我一生都無法割舍的鄉愁。
山村老屋母親花,你是我心中永遠的歌,在歲月的長河中,奏響著永恒的旋律。無論時光如何流轉,你都將在我的心中,綻放出最絢爛的光彩,成為我生命中最溫暖、最美好的回憶。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為作者山村老屋照片)
作者簡介:
周漢榮:在山村握過鋤頭,在西藏邊防扛過槍,在政法系統工作至2024年3月退休。愛好中國漢字,曾有拙作在《解放軍報》《戰旗報》《西藏日報》《拉薩晚報》等報刊發表。座佑銘:機遇加努力等于成功。
作者:周漢榮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