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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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一篇題為《99行代碼的冰雪奇緣》的文章被廣為轉發,作者只用了簡潔優雅的99行代碼,就實現了本需要復雜工業流程才能達成的計算機圖形學效果。這背后是一個名為太極的開源編程語言,而這篇文章的作者和創造這個語言的胡淵鳴,彼時已是圖形學領域冉冉升起的技術明星,他開始被更廣泛計算機技術圈所討論和熱議。
胡淵鳴的履歷耀眼:2013年,憑借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優異成績保送進入清華大學“姚班”;大學及讀博期間,他在計算機圖形學頂級會議SIGGRAPH等發表多篇論文;2017年前往MIT,僅用三年時間便在2021年獲得了博士學位。太極語言也是他博士期間的杰作,在開源社區受到廣泛喜愛。
彼時的胡淵鳴,已然出現在各種“都市傳說”里:
“圖形學領域廣泛流傳著這么一個都市傳說。有一位策馬揚鞭的少年武士,他沒有發表過一篇SIGGRAPH論文,但他實現了一百篇;他沒有開源過一套代碼,但他有一百萬行張弓待發;他接手的圖形學仿真實現,可以在一夜之間效率提高十倍;他三天沒有睡覺,便重現了四年來的所有MPM論文,并且提出了一百種改進的方法。”
UCLA應用數學終身教授蔣陳凡夫曾在文章中如此描述。
2021年從MIT畢業后,胡淵鳴沒有選擇學術界或大廠,而是直接創業,基于太極語言創辦了太極圖形,想把它用在工業界。2022年太極圖形宣布拿到一筆5000萬美元融資。
至此,一切似乎都順風順水,符合一個“天才少年”應有的軌跡。
但之后的幾年,他似乎從大眾視野中沉寂了。
太極作為一個開源項目繼續積累著全球范圍內的影響力,但其背后的商業公司太極圖形,在商業化探索和產品上的聲音卻逐漸減弱。直到2023年,在商業化探索上幾經坎坷的太極圖形逐漸淡出,一款名為Meshy的AI生成3D模型的產品浮現。
用胡淵鳴的話說,“Meshy 只做一個簡單的事情:把文字、圖片轉化為游戲、影視行業可以使用的3D 模型”。之后Meshy快速迭代,兩年更新了5代。在剛剛結束的2025年GDC(游戲開發者大會)上,當胡淵鳴被邀請在主論壇向社區分享Meshy、好奇的玩家和開發者在展臺大排長隊體驗產品時,它已經成為真實用戶數最多的AI 3D產品,并被全球知名風險投資機構a16z放在了它廣為傳播的AI產品全景圖里。
Meshy要做的是什么?
從備受矚目的太極到如今快速迭代的Meshy,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在今天AI熱潮催生“天才創業者”井噴的時代,一個更早被貼上“天才”標簽的年輕創始人和CEO,“提前”經歷了創業的“陣痛”與轉型后,會變得有何不同?他的思考對今天更多意氣風發的年輕創業者們又意味著什么?
前不久,我帶著這些好奇,在硅谷與Meshy AI的創始人兼CEO胡淵鳴進行了一次深入的對話。
在圣克拉拉見到他時,他身上的少年氣依然明顯,而在對話中,這個不避諱談論“失敗”的創業者,顯然已經成長了許多。他似乎已經與過去那些耀眼的標簽“和解”,今天的他一心想成為一個更好的CEO和領導者,一個能帶領團隊做出偉大公司的創業者。而這一切發生的根本,是他自己找回了自己最佳的狀態。
“我不再追求所有人的喜歡,”他說。“人們最難的是認清現實,認清自己。我意識到一個 CEO 對于公司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必須照顧好自己。你對團隊的所有的愛,所有的支持、所有的照顧、所有的耐心都是基于你已經把自己照顧好的情況下,你才能有更多的能量去照顧你周圍的人。如果你自己處于一個很糟糕的狀態,其實反倒是對公司不利的。因此,創新者不能妥協,必須做自己最熱愛做的事情。”
帶著這些領悟轉身投向Meshy的胡淵鳴,也有了更大的目標。
“我要讓Meshy最終成為一個能夠解放每個人的創造力的公司。”
以下是與胡淵鳴的對話。
AI + 3D,Meshy在做什么
硅星人: 先聊聊Meshy和AI+3D的現狀吧。你在GDC上的分享反響不錯。
胡淵鳴: 對,今年的GDC大家的反饋變化很大。去年我們去的時候,大家覺得Meshy只是看起來很有趣,但離生產要求還遠。今年,我們展臺遇到了很多真實用戶,他們已經在生產環境中使用Meshy了,有的在游戲原型里面直接用 Meshy 的模型,有的用 Meshy 生成基礎模型再修改。特別是對一些預算有限的2A級游戲工作室,Meshy的作用已經非常大。
硅星人: 有具體的客戶案例嗎?
胡淵鳴: 比如Stradion Studios,他們用Meshy把概念設計到基礎網格再到游戲的過程,從4個小時縮短到4分鐘。以前手工建模很費時,現在用Meshy為一個坦克大戰的游戲生成一個模型,2分鐘生成,1分鐘導入,1分鐘放進關卡,周轉時間大大縮短,省掉的其實是管線里面手工建模的時間。
硅星人: 直接用到游戲里了?
胡淵鳴: 對,直接上線了。不是所有游戲都追求《黑神話:悟空》那種極致精度,很多游戲,尤其是背景資產,完全可以用AI生成。Meshy還有很多用法,比如一種叫“kit bashing”【編者注:一種通過組合現有模型零件來創建新模型的3D建模技術】的工作流程。以前做《星球大戰》實體模型,需要從模型庫找零件拼接。現在可以用Meshy生成各種組件,組合成復雜的場景。
硅星人: Meshy 5是最新版本?
胡淵鳴: 對,我們是在兩個月前GDC發布了 Meshy 5 Preview,這一版幾何和貼圖能力提升很多,特別是生物類模型的細節非常豐富。它的貼圖質量也很高,光照均勻,沒有過曝或欠曝,而且貼圖細節和幾何細節是對齊的,這對于真正要在多視角下使用的游戲模型很重要。
硅星人: 可以現場演示一下嗎?比如用文字生成一條龍。
胡淵鳴: (操作演示)我們界面很完善,可以生成很多任務。(約一分鐘后)你看,已經生成出來了,用戶可以繼續處理。
一般一個模型加貼圖就一兩分鐘,成本大約兩美元。以前做一個這樣的模型,至少兩周,成本上千美元。這不僅是降低了千倍成本,也解放了很多人的創造力,迭代速度快了,能嘗試的想法就更多了。
通過一句話Prompt生成的3D龍資產
硅星人: 生成模型后續的動畫也能在Meshy里做嗎?
胡淵鳴: 模型可以直接用,也可以加動畫、綁骨骼等,也可以繼續人工加工然后使用,游戲生產的很多下游需求都可以在Meshy平臺解決。
硅星人: Meshy和其他同類產品相比,最大的區別或護城河是什么?
胡淵鳴:我們最大的區別在于,不把Meshy看成一個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看成一個解決用戶需求的產品。
我作為一個技術出身的創始人,非常容易去把這東西想成一個技術問題,那其實對我來說,技術問題反倒是最容易解決的。真正難的是你如何讓這個產品為用戶創造最大的價值。所以你在整體用戶界面,工作流程,用戶體驗這些地方都要去把它做好,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產品。
我們現在之所以是市場上用戶量、訪問量最大的產品——我們產品的訪問量是市場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的總和——我覺得是一種綜合的思維在起作用。對我個人來說,這個產品背后也是我自己對于“我是誰”的一些更深入的思考。我不只是一個技術CEO,我還是一個要想去解決用戶問題的人,有產品經理的屬性,有工程師的屬性,也有一個創業者的屬性。這些我自己的屬性最后就反映到整個團隊的優先級、最終到 Meshy 這個產品上面。你必須是一個綜合能力最強的公司,你才能做到市場的第一位。
硅星人: Meshy從1到5迭代很快,怎么平衡模型和產品的節奏?
胡淵鳴: Meshy 0是當時市場上第一個能生成貼圖、可公開訪問的產品。我們在前面驗證模式后,不少競爭對手跟進。我們當時是第一個能讓用戶真正“用”的產品,雖然質量還不完美,比如模型有“四張臉” 等等。
但當時用戶還是很興奮。第一個用例是一個恐怖游戲,他們不在乎瑕疵,需要的就是這種嚇人的效果。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把 Meshy 用在游戲里面的用戶,因為當時市場上沒有別的選擇。
這說明兩點:一,市場是細分的,你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可以解決某個細分問題;二,對技術要保持樂觀,技術發展很快。
硅星人: 最近AI領域似乎也是這樣,技術沒完全成熟就推出,大家接受度還可以。
胡淵鳴:是,但這里你就要區分來用你的人到底是用來解決問題還是出于好奇心。我覺得這兩個是有本質不同的。
用來解決問題的產品的特點就是用戶量可能不會一波上去然后又很快就下來,像3D就典型是來用的人都是想解決問題的。普通人會去出于好奇去做一個視頻,但是他們會出于好奇生成一個3D模型嗎?我想不會。我要么就是買了一個3D打印機,我現在需要3D模型了,我來Meshy。要么就是我做游戲,我需要3D模型,我來Meshy。我不會說沒事做我生成一個3D模型玩的。所以它這個增長也不會像很多做視頻生成的產品那樣一下子躥上去,然后掉下來,我們都是很穩步的增長。
如果是好奇玩的,有時候就比較危險了,它會在你的營收上帶來一些幻覺,也會給創業帶來幻覺。
硅星人: 回到技術迭代,Meshy 0之后呢?
胡淵鳴: Meshy 1解決了多張臉的問題。Meshy 2和3進一步優化貼圖,但幾何依然模糊。Meshy 4顯著提升了幾何,能做硬表面。上個月發布的Meshy 5又到了新階段,特別是生物類幾何做得非常好,在貼圖方面也做到了去光,離直接生產可用又近了一步。
硅星人: 迭代這么快,背后是數據、網絡架構,還是傳統圖形學技術在起作用?AI和圖形學各自扮演什么角色?
胡淵鳴: 底層有好幾個因素。一是數據,包括收集和處理。二是網絡架構的選擇。三是很多傳統圖形技術,在后處理、數據加工等方面作用很大。所以它是AI和圖形學的結合,這也是我喜歡做這個的原因。3D 做的人少, 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需要圖形學積累。而圖形的技能其實是稀缺的,在這個時代反倒是AI的技能是相對來說供給更充足一些。
硅星人: AI+3D的技術路線目前大概是怎樣?你們選了哪條?
胡淵鳴: 最早我們試了Diffusion和基于SDS【編者注:Score Distillation Sampling,利用預訓練2D擴散模型優化3D表示的技術】的多視角重建兩條路。Meshy 0用了當時的Diffusion,效果不好。Meshy 1、2、3用了多視角重建,當時效果更好。
但我們一直沒有放棄Diffusion的路線,直到2023年下半年做Meshy 4時試成功了,幾何質量大幅提升。后面基本就是基于Diffusion的架構。3D 生成的底層技術和文生視頻已經比較相通,而3D的復雜在于既有模型又有貼圖,模型形態各異,不像圖片是規整的二維矩陣。為這種復雜性要付出很多代價。目前我們和已知的一些其他產品,基本都是Diffusion為主。
硅星人: 所以Diffusion是主流?多視角重建這種方法不用了?
胡淵鳴:是的,Diffusion 是主流方法。在幾何生成上,SDS 這類多視角重建的方法不會再用了。但我們也在嘗試的新技術,比如自回歸等等。但是不論用什么 AI 技術路徑,都需要圖形背景和直覺來處理數據和設計網絡結構,本質還是AI加圖形學的結合,未來能做的事情還很多。
硅星人: Meshy現在的用戶量和付費用戶情況如何?
胡淵鳴:快300萬用戶了。大部分收入來自散客,是比較PLG(產品驅動增長)的模式。獨立游戲開發者、3D打印用戶、3D 藝術家是主要的用戶群體,占80%,剩下 20% 是各種長尾的需求,比如老師教學用的心臟模型、設計師設計包包等。我們用戶量的規模效應讓我們能看到各種真實需求和未來可能性。
從太極到Meshy:與自己和解
硅星人: 聊聊你自己吧。從太極圖形到Meshy,中間似乎有一段沉寂期?
胡淵鳴:是的,中間有一段時間比較低調,感受到一些挫折。但是今天我可以比較坦然地接納自己。創業有挫折很正常。我也接受太極現在依然是很火的開源項目(近三萬GitHub Star,幾百家機構在用),但在商業化上確實沒找到高效的方式。
如果太極繼續要做商業化,可能只能做外包,毛利很低,這不符合我們的文化。認識到這點后,我就決定算了,就把他當成一個開源項目維護著,團隊做別的養活自己吧。
我們的核心競爭力是這個團隊,基本保持下來了。公司只是改了名,換了新品牌。最早的基因——開放文化、硬核技術、寫編譯器的這種愛折騰底層的精神——還在。Meshy有很多傳承自太極的東西,有些組件還是太極寫的,一脈相承。
硅星人: 太極語言是你讀博時做的,2021年畢業回國創辦太極圖形。這個轉型最關鍵的節點是什么時候?
胡淵鳴: 太極語言是CUDA在一些場景下的替代品,讓Python開發者能方便地編程GPU。但作為一個不賣硬件的公司,很難實現商業閉環。英偉達或許可以,我們不行。就把它看作對團隊和我自己能力的鍛煉吧。
我們在太極上做了其他商業化嘗試,包括云平臺和渲染器,都失敗了。Meshy已經是我們第三個產品。實際上創業這個事情往往不像大眾想象得那么容易,很少有一次搞對的。失敗兩次,第三次找到PMF(產品市場契合點),其實算快了。
在這個過程中我自己也不斷在學,做一個創業者應該如何調整方向,如何去思考這些問題,思考重要的事情。這個過程中我已經學了很多。也在之前不溫不火的市場反饋中積累了很多經驗。然后看到了ChatGPT,發現這東西好牛,這東西為什么能這么牛,還有Stable diffusion。然后我發現老的事情再做價值回報很少了,而新的事情去做當然很有可能失敗,但一旦做成功回報會很大。然后大概是2023年2月的時候,我就想清楚,其他事情全部都不做,就只做這一個事情。
硅星人: 你覺得自己哪些地方進化了?
胡淵鳴:我會想我當時沒做好的是什么?我覺得我在同時扮演科學家、工程師、產品經理和創業者。太極作為開源項目能做好,是因為前三個角色我做好了——當時在做太極這個事情,我自己寫了很多代碼,當然社區也和我合作了很多,它在技術和科研上的創新是很多的,用戶體驗也很好,但是它沒有去解決一個最大的、最有價值的問題,以及由于這個問題不夠大,我們沒有辦法持續的去不斷的擴大投入把它做下來。就是說,在創業者角色上,我沒有選擇一個足夠大的市場。創業者最重要的事,是把資源從低回報移到高回報的地方。做一個小的事情,我寫代碼寫爽了,是在取悅自己。但創業必須建立商業閉環,才能不斷的有資源進來,讓你去解決一些新的技術上的問題,這樣才是可持續的一個事情。
到了做Meshy時,我在創業者這個角色上成長了很多。我補齊了短板,選擇了一個好方向、組建了一個好團隊。我可以真正做一個團隊領導者,把團隊成員的成功作為我成就感的來源,從而進入到更加無我的狀態。
創業的過程中我不斷改變思維方式,變成更好的自己。可以說,做Meshy時的我已經是“淵鳴2.0”或“3.0”了。我更清楚這個事情需要哪些生產要素,如何發揮優勢、回避劣勢。想清楚了就干。Meshy第一個版本我們8小時上線,一天內1000用戶,現在快300萬。相對來說比較順利。
硅星人: 你最近寫了一篇文章,感覺也是在對內對自己進行梳理?
胡淵鳴: 對,更坦誠地面對自己。很多人缺乏面對自己的勇氣。當你面對自己,會發現很多缺點,但也有很多優點。我最大的缺點是太想讓別人喜歡自己,因為從小都是那種大家喜歡你,但這變成了一種包袱。這是缺點一。缺點二是有的時候還是不夠激進,會比較保守。為什么呢?根源還是缺點一,太想讓別人喜歡自己,不希望別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但是我后來意識到一點,這個是一個沒有自信的表現。如果你自信,就不需要別人認可或者喜歡你、贊美你,只需做對你所在的集體有價值的事就可以了。
你不需要別人來贊美你,給你戴光環,或者說來喜歡你,或者說你再去搞一個什么成就,比如奧賽金牌,三年半讀完PhD什么的,都不重要。你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行了,把你的團隊照顧好,做一個被用戶需要的產品就可以了。你如果整天想著這個人是不是又討厭我了,那是一種多大的內耗,你就變成在為別人活著。
胡淵鳴在GDC上做演示,圖源:胡淵鳴的X賬號
硅星人: 你其實被貼上過很多標簽,比如姚班,比如“天才”。
胡淵鳴: 我覺得我班上很多同學那比我天才多了。他們在學校里面真的就是書看一兩眼就立馬考試。我反倒是更勤奮的一個人。其實很多事情上我比他們花了更多努力,我才到今天這樣的狀況。那我本科同學陳立杰(2016年清華特等獎學金得主,首位在理論計算機頂會FOCS上發表論文的中國本科生,將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助理教授)經常跟我說,他就是每天都打游戲,那他還能考得很好,我就做不到。我覺得那樣是天才。如果是按那個四象限,他們都是學神,我頂多就是學霸的一種狀態,我就只是比較努力而已。
但是我后來發現努力這個事情,也是人要幸運才能努力。你在一個好的方向上,你在趕上一個好的時代,你才有這個努力的資格。我真的覺得自己是非常非常幸運。
硅星人:但這些標簽有幫助。
胡淵鳴: 我覺得這些標簽對我最大的價值在于,當我客觀地看待它們后,會更自信,不需要再證明自己了。它讓我更早地能夠跨到、進入到一個新的對于做事情的理解當中。別人可能還想證明自己技術行、能搞錢,我不需要,因為我寫了太極,也融了五千多萬美元。我可以更進一步,比如做一個有影響力的產品,凝聚團隊,招攬人才,而不是還在證明自己是不是個好CEO。
硅星人: 感覺這有點像你博士期間做完幾篇論文后,開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狀態。
胡淵鳴: 對,回到了那種“我心里面想什么,就說什么,然后就做什么”的狀態。其實我在MIT第一年差點退學,因為沒太多自由做喜歡的事。后來做了太極,感覺自己的生產效率被大大解放,因為我享受這個事情。創業也一樣。最早的時候我有點擰巴,因為你說我繼續去做太極,它是否能養活這個公司呢?可以養活,那我們所有公司所有人做外包,當然能養活。那這樣是不是我想做的一個公司呢?不是。我不想去做一個自己不享受的事情,或者說把這個公司的文化變成一個控制成本的文化。
我喜歡的一個文化是我們要創新。那要創新就不能去抑制失敗,甚至大家應該把失敗放在臺面上,誰失敗了拿出來大家分享,我今天又失敗了,什么原因失敗了,其他人看到,OK,那我下次就不這樣。鼓勵創新的文化一定要接受失敗,一定不能是老板一言堂,很多時候甚至是自下而上的。
我經常有同事說,淵鳴,你這個事情做的不好。那我作為 CEO 被同事批評,當然會顯得沒面子,但是沒面子就沒面子,那面子有多重要呢?我還需要在團隊面前維護自己的面子嗎?因為我不需要這些東西了。所以你提到這幾個以前的光環也好,或者這種標簽也好,最后就是因為擁有過,所以可以不在乎。這其實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
硅星人:跟自己和解了。
胡淵鳴:我可以真正做我自己,做我想做的公司。就算Meshy失敗了,大家也會覺得這個過程很享受,收獲很多。當然,現在看Meshy的勢頭,失敗不太可能。但我的目標是:一,帶領大家成功;二,希望過程中所有人都有進步和收獲。如果大家干得不開心,沒成長,怎么可能帶著創新精神做好工作?
我們管理很寬松,很多同事在家工作。我的邏輯是,如果你享受工作,為什么一定要來辦公室?當然有些交流必須當面更好,但我不管你何時上下班。實際上大家都很努力,很享受做一個有意思的事情的過程。
硅星人: 我昨天看資料的時候,找到一個你們姚班2022年的招生簡章。里面有介紹杰出校友,列了可能20多個人,然后前面所有的人的介紹最后基本都是“教授”。最后只有三個人不是教授:樓天成、印奇和你。當時的介紹還是太極圖形創始人。所以說姚班出來的教授還是更多,今天AI浪潮里可能變得不同,但你當時是為什么要做一個CEO而不是教授。姚班這個環境對你有什么影響。
胡淵鳴: 有偶然因素,也有底層因素。偶然的是,博士快畢業時,圖形學領域的發展感覺有點瓶頸,我不太清楚我留在學術界能夠做什么。
硅星人:你還拒絕了何愷明邀請你去 FAIR 實習的 offer,去了英偉達。
胡淵鳴:對。我在文章里也反思了。不過人的反思首先是現階段覺得自己過得不錯,然后愿意反思。如果覺得自己過得很痛苦,那就是后悔了,就不是反思了。當時就是我在做圖形學,讀到博士最后畢業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做什么了。因為當時沒有生成式AI這東西,沒有很多研究可以做。如果有的話,我可能就真的在學術界做這個生成式AI的研究了。
然后當時正好疫情,每天在MIT宿舍看YouTube,看了俞敏洪、王興等人的視頻,覺得學術之外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然后底層因素的話,是我喜歡做不同的事,挑戰自己,不安于現狀。總覺得世界上還有更大、更有價值的事可以做。Meshy也只是一個階段。做太極也是不安于現狀的表現,我覺得C++太難用,想砸爛它重建一套自己的東西。我總是喜歡做“創造性的破壞”,創業是更好的方式。公司能轉型也是一種創造性破壞。我可以接受暫時的痛苦,但一定要去往未來更好的狀態,而不是向一個自己不太滿意的方式妥協。
圖源:胡淵鳴的X賬號
硅星人:和過去這些標簽也和解了。
胡淵鳴: 我不喜歡給人貼標簽,但是說實話,客觀上來說,你說這些標簽對你完全沒有幫助,那也不符合實際。就比如說因為這些 “標簽”,大家都覺得你是個挺有意思的人愿意和你聊聊,這個其實就客觀上幫助你的公司的招聘,你去融資,投資人覺得這個人他有這樣的標簽,客觀上來說總比沒有好吧。
但是你真的自己別把這些標簽當回事。我覺得我現在對自己看法就是我就是我是一個普通人,不是說為了謙虛,而是這個就是一個最健康的做事的心態,不要覺得自己有多特殊,反而能夠創新的時候更大膽。很多時候自己少說一點,多聽聽人家怎么說的。然后自己在公司里面少做一點,少去claim一些自己的功勞。CEO自己的ego小了,團隊才能成長。
而且這個其實才是一個公司要去發展最重要的一個事情。你如果真的所有事情親力親為——我以前是這樣的,我真的就是非常努力的一個CEO,很多事情親力親為——當然我到現在還是很努力,但是我逐漸地去讓我的團隊能夠成長起來。因為你如果CEO親力親為可以,五年以后你公司還這么大。
硅星人:本質上就成了你自己一個人在對抗全世界。
胡淵鳴: 對。你就看項羽和劉邦嘛。項羽就是自己戰斗力巨強,但是看不到有太多人幫他,最后為什么被搞得那么慘呢?還是沒有這個格局,他覺得自己很強,就做不到把自己縮小。我覺得我現在很多時候在做的事情是把自己縮小。很多事情不要去參與,你讓其他人去干,這樣別人才能變大。你自己干什么呢?一,把最好人搞進來。二,想想這個公司未來如何做成比現在大 100 倍的公司。三,做好這個團隊的“教練”,他比你懂他專業的那塊事,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在你這個公司能成功的人。比如他不知道你這個公司的歷史,不知道你的公司每個人有什么性格,不知道以前那個文化在你這個新的地方能不能work,也不一定知道如何最好地管理自己的團隊。這些只有CEO能解決。他需要你給他反饋,他需要你給他贊美批評,他需要你去幫他推動一些事情,他自己也需要去成長。
CEO變小了,這個公司其他人才能有所成長。
硅星人: 我怎么感覺你最近有點癡迷于對失敗的研究。
胡淵鳴: 我覺得你可以說我是更坦然地面對這些事情。因為你要創新一定會失敗。怎么可能做一個新的東西,一點失敗(都沒有)?這是不符合事實的,那你要不就是自己騙自己。
你自己騙自己,那你就沒辦法面對事實,那這一定是不健康的。
硅星人:有一個現實是,創業之前,你比較少經歷失敗。
胡淵鳴: 我覺得我經歷的失敗其實很多,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比如說我在MIT的第一年就差點退學。然后包括我在做太極,太極也最早的時候失敗,整個架構完全是錯的。后來我重寫,做了第二次才把它大概搞對。然后再包括最早高中時候搞競賽,我也失敗。那我的好多姚班的同學,有一個甚至是初二的時候就保送了清華了,我自己三年以后,高二才真正拿到清華的保送資格。
硅星人:有點凡爾賽了。但你確實會跳出來看自己。
胡淵鳴: 那我當然會覺得我其實創業的條件比人家都好,我當然要比人家做的更好。是動力和壓力吧。我也見過高中沒讀完但CEO做得很好的創業者朋友,我覺得他們身上有特別多值得我學習的事情。所以,還是平常心,把手上的事做好。
CEO如果不能客觀認識自己、快速成長,一定會成為公司瓶頸。CEO最大的困難在于不能面對現實,因為現實往往太殘酷了。長此以往,下屬就會報喜不報憂,CEO 就會失去對現實的判斷,決策就錯了。保持開放心態,客觀面對自己非常重要。
“Brain(頭腦)、Guts(膽識)、Heart(心靈)、Taste(品味)”
硅星人: 現在哪些決策必須由你來做?
胡淵鳴: 招聘的最后一輪面試。公司大的方向,包括Meshy下一步做什么,產品走向。還有公司文化,我希望保持實驗室那種對失敗的容忍、管理寬松,同時又能不斷創新、做出一流產品。這幾件事我不放手。其他事應該是其他人做得更好,如果是CEO做得最好,公司一定完蛋。
硅星人: 招聘時你看重什么?
胡淵鳴: 我能比團隊更好地判斷一些事:他對這件事是否有真正的熱情?能否快速成長?是否適合我們的文化?底層厲害的人,即使不懂具體技術,也可以學。我看重人的潛力,希望招進來的人能和公司一起成長,而不是當螺絲釘。人才是公司最重要的競爭力,也是我能帶來的最大附加值。
我也會和人選很坦誠的和他說,我們現在哪里做的不行,需要改進。你來了可能不會很輕松,你可能會比較辛苦,但是你自己不會覺得心累。因為團隊成員都很給力、很 nice,在努力的過程中你自己會覺得有所成長。我覺得做一個公司,你的業務、文化、市場、團隊、管理團隊和CEO,這些都必須是自洽的一個狀態。要是不自洽的話,那就會做得非常累,也做不好。
胡淵鳴和團隊聚餐,右一為胡淵鳴
硅星人: 你現在如何描述你們想建設的文化?
胡淵鳴:Brain(頭腦)、Guts(膽識)、Heart(心靈)、Taste(品味)。
關于頭腦,我們當然想招最聰明、最厲害、最能解決問題的人。頭腦不一定是創造性的聰明頭腦,也可以是那種充滿意志力的正直頭腦。
膽識就是你要敢于去創新,敢于去失敗,敢于去面對自己,敢于去在大家面前說這個事情我沒有做好。你要有這個膽量。有一些人他看起來非常的強硬,其實內心是非常脆弱。我們希望的一個理想狀態是你內心要堅強,你外表柔弱沒有關系,你內心要堅強。
至于心靈,就是你得是一個有同理心的人,你不能把你的合作伙伴當工具使,當棋子使。我也不會把公司的每一個人當工具或者棋子使。你來了公司就是團隊的一員,除了團隊要成功以外,我還會去思考你自己在這過程中,你擅長什么,你熱愛什么,你怎么能成長,你的家庭有沒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地方,你有哪里是需要我去靈活管理的。比如說你要是在家要照顧小孩,那你就在家工作,沒關系,你只要能產出好就可以。
然后品味。我們做我們覺得美的東西。這美當然有設計上的美,我們產品上是美的,我們生產的東西是美的。但是我們也希望每一個人要有自己的底線,不要說其他人做一些烏煙瘴氣的事,你也跟著同流合污。你有沒有自己的思考,有沒有自己追求的事情,有沒有自己的理想?
我覺得這些可能都比較抽象,特別是品味。但是我自己在面試過程中,能深刻的感覺到這個人品味到底怎么樣。只有這些想法是一致的人一起來做一個事,大家才是志同道合、有默契、相互喜歡的,能把事情做成的。
硅星人: 雖然沒在大廠待過,但感覺你其實知道大廠的那些(問題)。
胡淵鳴: 是啊,大廠之間的部門與部門之間的仇恨可能比他們和外界的仇恨更大。
硅星人: 這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胡淵鳴: 不過這樣創業公司才有機會。要是大廠里面也像我們這樣精誠團結、沒有內耗,那我們創業公司就完蛋了。
硅星人: 不過確實是宿命一樣的。有一天你們做大了…到時候再找你聊。十年以后可以再聊一次。
胡淵鳴: 對。十年以后再聊一次,一定要聊。
硅星人: 最后,你覺得五年后和十年后你覺得Meshy會變成什么樣。
胡淵鳴:五年后,希望我們已經上市了。十年后的話,我想把 Meshy 朝著一個對社會創造最大價值的方向去做,做一件大事,比如說通過生成式 AI 解放每個人的創造力。就像 NVIDIA 始于圖形渲染,最后發展成生成式 AI 時代的基礎設施。希望我自己能比今天更勇敢,做出對產業有顛覆性改變的事。
點個愛心,再走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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