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Qilin
編輯|朱靜遠野
到停車場的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停好車,我剛脫掉外套,就打了一個寒顫。早晨的氣溫還是偏低。我馬上在草坪上開始熱身,高抬腿,開合跳,后踢,身體逐漸暖和起來。打開運動手表,出發!
今天的課表第一部分是5英里輕松跑。這是在我最喜歡的公園跑道,從公園的停車場出發,跑道兩側都是梧桐樹,樹的另一側是一條河流,河面被一層水霧籠罩著。我沿著河一直跑,天色也慢慢變亮,穿過一個橋下的隧道,爬上一個陡峭的上坡,視野就寬闊了,一汪湖泊展現眼前。這個時候太陽也出來了,湖面在朝陽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我不急著帶上墨鏡,清晨的陽光還很溫柔,我任由它撫摸我的臉。周圍很安靜,腳落在樹葉上沙沙的聲音和遠處的鳥叫聲相得益彰。
5英里快結束了,我低頭看一眼手表,檢查心率和速度。不錯,控制得很完美。接下來將是6英里的的馬拉松配速跑,強度比慢跑要大得多。我需要提前做好準備。我右手從褲子口袋摸出一根膠,熟練地用牙齒咬開,一口氣吸入半袋。因為不喜歡帶著水壺跑步,我特地選的這種能量膠,果凍狀,干口吃不覺得膩,也不需要咀嚼,因此不會影響我的速度。我將吃完的空袋子塞回口袋。隨著手表的滴滴提醒,同時提高步頻和步幅。公園跑道進入樹林中,湖泊收斂成溪流,兩側的樹木變得十分茂密,陽光透過樹葉形成一點點光斑。光斑和樹木快速向后移動,我的腳尖剛淺淺地落地,便又迅速地抬起,這個時候我腦子里的自己好像是武俠小說里會輕功的俠客,青山綠水便是我的江湖,我在其中逍遙快活。
最后1英里的慢跑結束,這時日頭已經高照。我掐了手表,從車里拿一盒巧克力牛奶。走到樹陰下,一邊拉伸,一邊和朋友們聊天,內啡肽和多巴胺在我身體里涌動,說話的時候嘴角都忍不住上揚。這是尋常的一個周六上午的中長跑訓練。我正在準備幾周后的馬拉松比賽。
開始跑步是大約一年多前,那時我剛加入一個創業公司,新同事在午飯時邀請我參加一個半程馬拉松比賽。為了和新同事們培養友情,我報了名。從來只舉鐵的我,就這么開始跑起了步。這一跑便不可收拾。半馬比賽馬上跑完了。除了我的同事們,跑步也變成了我的好朋友。一到周日,我就忍不住開車去依山傍水的公園跑道,在樹林和溪水的陪伴中度過幾小時。
與此同時,我在創業公司的工作陷入了泥潭。因為ChatGPT的橫空出世,公司原來引以為傲的技術壁壘一夜消失。上至公司創始人,下到我的直屬老板,都對公司未來的發展茫然失措。公司項目優先級瞬息萬變。這周又差點和老板在開會的時候吵起來。他想要我放棄手上的項目,就無視我的分析數據,直接斷言說我這個方向沒有看到效果。我又急又氣,想批評他沒有科學客觀的精神,好不容易才忍住沒說出口。在辦公室憋得煩躁,索性就早早下班,換上跑鞋,沖進樹林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久。
起初我只是有了一個想法:“也許我可以跑個全程馬拉松呢?” 最了解我想法的小紅書馬上給我推送了很多跑步博主賬號,我也加入了本地的跑團。在博主和跑團的朋友們的科普下,我開始了解馬拉松文化。在全球所有馬拉松比賽中,“六大滿貫馬拉松”,是最具影響力、最具歷史意義的六場馬拉松賽事,分別在波士頓,倫敦,東京,柏林,芝加哥和紐約。其中波士頓馬拉松歷史最悠久,并且擁有最嚴格的參加資格審核。只有達到了它要求的速度標準才能報名參加。這個資格標準被稱為BQ(Boston Qualify)。在我這個年齡組,BQ的標準是3小時30分鐘完成全程馬拉松。以我當時半馬1小時50分鐘的水平,估算出來的全馬成績就該是3小時50分鐘。20分鐘的差距有點大,但就是這么大的差距催生了我的野心。為什么不試試呢?就這樣,我這個在辦公室里壯志未酬的戰士,終于找到了確定需要攻克的堡壘。
我開始制作縝密的作戰方案。我在跑團請教練給自己定制了訓練計劃。同時自己也開始閱讀各種專業書籍學習馬拉松訓練的科學。我的課表是一周七跑。周三是強度訓練跑,周六是中長跑, 其他幾天是輕松跑。強度訓練跑的時候需要把自己的心率逼到閾值心率。閾值心率是指在接近但尚未超過乳酸堆積臨界點的心率。雖然身體在這個心率并不好受,但我卻瘋狂迷戀這種感覺。似乎下一秒自己就要呼吸不上來,下一步就再也沒有力氣。正是這種竭盡全力的感覺,讓我感受到自己是在努力。這就是我熟悉的伴隨了我過去十幾年的感覺,為了一個目標傾盡全力。更讓我安心的是,我的努力會馬上具像化表現出來。 我和教練每周都會研究自己當周的訓練狀況。里程數,心率,配速,強度,一個個數字畫出一個個圖。我可以在圖表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進步。也可以看到一個根據我目前的水平估計出來的全馬完成時間。我像鐘表一樣精準執行自己的訓練計劃。最近一次半馬比賽,我跑出了1小時40分的成績,推測出我的全馬完成時間變成了3小時25分鐘。目標近在咫尺!
我和跑步越跑越親密的同時,我和男友越走越疏遠。起初是我們的作息出現了巨大的分歧,為了跑步我需要早起。他埋冤我早上的鬧鐘吵醒了他,我嫌棄他晚上遲遲不睡影響我的睡眠。漸漸的,我們的共同語言也越來越少。在晚飯的餐桌上,我興高采烈地講第一次跑越野跑的經歷,他只是草草回答。悲歡不再相通。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一起去參加好朋友的新家喬遷派對。我們打算在出發前去超市買點伴手禮。他去買飲料,我去買酒。路過鮮花區的時候我看向日葵長得甚好,就隨手帶了一束。我們在收銀臺會面,我看著他手里提著的兩瓶可樂,心里有點嫌棄他的小氣,但是沒有說出口。他看著我手里的酒和花,臉色也不好,說:“不是買酒了,怎么還要買花”。我感受到他不想多花錢,于是就自顧自去買單。
直到我把酒放在柜臺上,收銀員問我要駕照時,我才想起來美國買酒需要證明自己在21歲以上。糟糕,出門的時候沒帶錢包,我只好不情愿地向男友求助。他看了我一眼,皺著眉頭,眼神里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冷漠。他走過來,出示駕照,買單,拿上酒轉頭就往外走。我看了眼小票,不到30美元。我們的感情竟已經不值30美元?我感到心灰意冷。
不久后我們分手了。
分手之后,在廚房看到我不認識的香料,想起以前他用它給我燉的湯很好喝。我在糾結丟了還是留著的時候,看了一眼上面的標簽,發現已經過期了。咖啡機上亮了紅燈提醒我更換濾水芯。房間的房間的煙霧報警器因為電量低開始滴滴響個不停。成年人的生活充滿瑣碎與負擔,生活中每樣東西似乎都需要悉心的照料才能正常運作。還好跑步還能持續穩定地給我提供安全感。只要我穿上跑鞋,鉆進樹林里,雙腳踩在堅實的土地上,內心就覺得平靜和篤定。我以為我會按照預想的計劃一樣,完成最近的馬拉松比賽,之后5月份參加50k的越野跑,9月份參加柏林馬拉松, 11月參加紐約馬拉松。我一次次幻想跑完紐馬以后和姐妹們拿著獎牌一起拍照的場景,大汗淋漓筋疲力竭的我們光芒萬丈。
我繼續訓練。這是一個周三的強度訓練跑,課表是三組2英里的閾值心率跑。跑到第二組結束的時候,我的右腳踝有些隱隱作痛。心里一緊,不會吧,難道我受傷了?這個猜想一出現就像攝魂怪過境。我在內心展開激烈的掙扎。忍一忍,堅持跑完第三組吧。可是會不會讓腳踝傷更嚴重。我小心地評估疼痛的等級,想象兩種選擇可能導致的后果。最終我選擇了放棄第三組。朋友和我開玩笑時總說,嚴肅跑者在沒把自己跑殘之前是不可能停跑的。這是真的。我努力說服自己放棄了周三的強度訓練跑。我每天慢跑幾十分鐘,勉強維持體能水平,讓自己寬心一點, 然而腳踝的疼痛一直沒有消失。這天早上,我只是在操場上慢跑,突然在某個瞬間,腳踝開始刺痛。接下來的每一步,腳踝落地的時候,都像是有鋼針在扎在我的骨頭。我只好氣急敗壞地停下來,一瘸一瘸地走回車上。一語成讖。這下嚴肅跑者也只能停跑。
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開始約醫生。在美國,一般都只能約到一周之后的會診。我一番搜索發現這個醫生第二天就有空。Shengsheng Guan, podiatrist(足部醫生), Google Review評分顯示4.4/5, 看名字是華裔,因此有幾分好感。見面后看長相也是華裔,中年男性。看了我手機里的MRI(核磁共振)結果一分鐘不到,他就開始發出嘖嘖聲,說:“你這太嚴重了。需要馬上做手術。”我感覺心跳暫停了幾秒鐘,他沒有給我詳細解釋病情,也沒有講手術方案,只是重復說:“你得做手術。得做手術” 我腦子里盤算著接下來的比賽時間線,問:“做手術的話,我多久以后可以恢復重新跑步。”他說:“跑步?別想了”。語氣甚至有些不屑。他開始追問我:“實話告訴我,都發生了什么?是怎么引起的?” 我有點疑惑地回答:“我剛剛不是告訴過你了,就是馬拉松訓練的時候開始出現的疼痛。”這個中年男性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的語氣說:“不可能。你這個傷這么嚴重。肯定發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如此熟悉的語氣,上一次聽到還是初中班主任。不知道是對于這樣的懷疑太過意外,還是對需要手術的消息太過悲痛,我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但我之前對他的好感就此消失殆盡。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我好像失去了自主意識。他帶我去另一個房間,站在一個機器上,然后他走出房間,在房間門外面按下快門按鈕。我猜測他是在躲避輻射,因此推斷這是在給我做X光。他又遞給我一個黑色的康復靴,然后遞過來賬單。我看著他嘴巴一張一合,我的腦子像漿糊一樣,處理不了更多的信息。
回到家里,我坐在書桌前。手機震動了,有朋友問我看醫生結果怎么樣。我不想回復。內心似乎覺得,不說出來的話,這個消息就不會是真的。我想著幾周后的馬拉松比賽,期待了很久的柏林馬拉松和紐約馬拉松,每周六的長跑訓練。這些閃閃發光逍遙自在的瞬間都與我無關了。我覺得自己所有的希望和快樂都被剝奪了。和心理醫生后的第一次會面,第一句話說完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我可能再也不能跑馬拉松了。如果不能跑步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努力想向她解釋跑步對我的意義, 腦子里出現的是自我身份認同(self idenity)。除了自我認同危機,我還覺得充滿委屈不公:“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世界上其他人都那么健康而我要忍受這一切”。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去看醫生時候的場景。他說的每句話。我想到了他沒有和我說具體的手術名字。意識到他沒有問我是否懷孕就帶我做了放射性的檢查,而且也沒有給我X光的影片。絕望中生出一絲希望,會不會他只是一個騙子?于是,接下來的任務是在美國找到一個靠譜的醫生看病。在中國長大的我,對就醫的認識是去三甲醫院報個專家號。在美國,沒有三甲醫院這個概念,我更不知道怎么找專家。我用盡所有能想到的辦法,找朋友們要推薦,讀網站上每一條評論。發出一個個預約的邀請。
我對手機變得很敏感。無論在做什么,每過一會就會不加思索地摸出手機,解鎖,檢查自己的郵箱。它一響,哪怕在辦公室,我就會立馬沖出去接電話。我生怕錯過醫生的任何一個通知。同時我刪除了Strava。這是我之前不動腦子就會打開的手機軟件。里面是朋友們每天跑步,騎車的訓練記錄。之前我會花很多時間看朋友們的訓練,對比自己的訓練狀態,互相鼓勵。在完全停跑以后,我一看到好友的跑步訓練記錄,強烈的嫉妒,委屈,不甘就會占據我的大腦。于是我刪除了這個軟件,試圖封鎖這些丑陋的想法。
最后我看了八個醫生。每個醫生都提出了不同的治療方案。
出現第一個轉折是在San Francisco的醫生,她認為我不需要手術,但也不要跑步了。如果有不適可以注射藥物。她說論文里看到軟骨有概率可以自我修復。她說話的時候我心里就燃起了火花。結束會面我就馬上催她要論文過來看。結果發現她說的論文只用了極少的實驗數據,完全沒有說服力。我不甘心地在google搜索,但也沒找到類似的研究。
手術再次成為選項是私人診所醫生Michael。他是第一個給我認真科普的醫生。他拿著腳踝的模型,給我指出我受傷的位置。這是一個我用手指無法觸摸到的地方。針對我這個傷,行業內最普遍的手術是開刀植骨手術。他給我解釋手術的過程,用手在脛骨上做了一個砍的手勢。我馬上理解了手術會造成的二次創傷之大。他說后期恢復漫長,成功率也不高。很多病人都是在無法忍受日常的傷痛以后不得已才選擇手術。既然我現在癥狀不明顯,可以再觀望觀望,考慮一下微創手術。
讓我認真考慮做手術的Sutter Health的醫生Meagan。這位醫生擁有17年的手術經驗,在灣區醫生中有非常好的口碑。她聽了所有其他醫生的看法,還是堅持認為我需要開刀植骨手術。她指著屏幕上我腳踝的影像,說我不僅僅是軟骨損傷。在丟失的軟骨下面的骨頭上已經形成了空洞。這塊空洞的骨頭是腳踝上最關鍵的受力點。如果我繼續劇烈運動,發生什么意外的話,有可能導致整個骨頭的破裂。到時候可能需要做關節置換了。同時因為我的傷口在位子非常隱蔽,微創手術很難進行,甚至可能引入新的風險。
這些信息是一點一點進入我的腦子的。就像是拼圖,拼圖的每一塊藏在不同的診所不同的醫生手里,我每隔幾天能找到幾塊。每天我都會拿著新找到的碎片,在腦子里的拼圖中找適合它的位子。我會在傍晚出門散步,給朋友們打電話,把醫生說的講給他們聽。黃昏的天空總是很好看。淡淡的粉色。那條路上長著很高的樺樹,有一些黃色的落葉。我喜歡踩在落葉上。朋友的聲音通過耳機傳過來。這是我一天中難得平靜的幾十分鐘。
深夜我遲遲不睡,用關鍵詞不同的組合,在網上搜索瀏覽所有相似病情的帖子。中文的,英語的。看大家對自己狀態的描述看到絕望,就把帖子關了。告訴自己,每個人都不一樣。我只能根據自己現在的狀態來做決定。但是之后又忍不住重新打開帖子,想象自己會不會像他們一樣。
最終治療方案的選擇就落在保守治療和手術之中。保守治療就意味著我現在什么都不用做,就是放棄劇烈運動。手術會帶來強烈的二次創傷,因此需要漫長的恢復期。兩個月拄拐。四個月才能雙腳落地,一年后才可能嘗試重新跑步。但是這也意味著重新劇烈運動的可能性。一般普遍認為這個手術成功率是在50%。也就是說,就是要不要用漫長艱難的恢復期去買一張彩票。我在腦子里反復盤算著那些拼圖的碎片,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樣子,沒有人可以預知未來。但至少在這個時候,“手術”不再是騙子醫生嘴里那個虛無縹緲讓我絕望的詞。而是一個具像化的治療手段。我知道手術被提出的原因,操作細節,可能帶來的影響。我信任我選擇的手術醫生和醫院。最終,我狠下決心。做手術!
手術的早上,6點多Yiyuan就來我家接我去醫院。上車以后,她給我放了一首霉霉的歌給我打氣。到了醫院,她陪我在大堂等著。大堂的窗戶外面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石頭。石頭上有個隱藏的噴泉一直往外注水。水流順著石頭留下來。我盯著石頭發呆。Yiyuan掏出手機給我錄像,采訪我說現在什么心情。我暗自后悔早上沒有梳頭,在鏡頭前不好看,但只如實說了:“我現在緊張得想隨時逃走。”
很快我被帶入了手術預備的小房間。手術醫生進來和我打招呼。她看起來精神很好,讓我很放心。她在我腳踝上簽了名字。麻醉醫生進來和我打招呼,聽他的口音像是華裔。然后我就躺在病床上被推往手術室。醫院天花板上的燈在這個視角看起來尤其的明晃晃。我才想起來這是影視劇里才見過的視角。
手術室很冷,他們給我蓋上特殊毯子。麻醉醫生問我在哪長大,并讓我吸氣。我不記得自己有不有回答就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小房間。護士給我解釋說手術結束一個小時了。問我要喝水還是蘋果汁。我覺得很渴,是麻醉的副作用。但是更困。我掙扎著喝完冰水和蘋果汁。火辣辣的嗓子才好了一點。腦子依然昏昏沉沉的,就被護士用輪椅推到了停車場。朋友把我帶回家。
因為醫生說術后24小時需要有人陪護,Yiyuan就留下來陪我過夜。晚上我們洗漱完躺在床上,有朋友打電話過來問候。我的房間信號不好,朋友和我們都聽不清彼此,我們就下意識扯著嗓子喊。喊著喊著我突然意識到聲音大并不能解決信號不好的問題啊。我和Yiyuan說了以后我們笑倒在床上。雖然我的右腿打了厚厚的石膏放在固定的枕頭上不能動彈,麻醉勁在慢慢消失,隱隱的疼痛慢慢出現加強,我卻一點也不害怕。敵人的戰術我已經知曉,而且今夜我不是孤軍作戰。
在剛做完手術的幾天,由于疼痛,我的自理能力會很弱。因此我早早在網上預約了護工。我最喜歡的護工是個年輕的東南亞小姑娘叫Jennifer。第一天見面,她準時來敲門,和我打了招呼,很麻利地換上了冰,給我的傷口冰敷上。下午Jennifer用輪椅推著我出去散步。我問她會不會累。她愉快地回答說,推輪椅一點也不累。而且她也很喜歡出來散步。她推著我,到路口總會問我一下往哪個方向。我們路過一個公園,公園里長了很多我喜歡的紅杉樹,樹林中有小徑蜿蜒曲折。工作日的公園空無一人。我請求Jennifer推我走上小徑。更近地看這些樹,真漂亮啊。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地好好看一棵樹了。之前跑步的時候總是踩著樹影穿梭而過。從未留意樹皮上縝密的裂紋像是現代藝術,樹葉小小的像鱗片一樣排布,又像羽毛一樣輕盈。我津津有味地看每一條裂紋,想象長出它們來的時候樹都經歷了什么。他們現在長得多么好啊!
根據醫囑,我悉心搭配不同的止疼藥,準時服用。疼痛便一直在一個可控的程度。直到術后第六天,疼痛加劇了。我似乎感覺石膏里面有液體在流淌,我擔心是傷口崩了。就給手術醫生寫了郵件說情況。過了幾個小時我接到醫院的電話叫我明早一大早去一趟醫院。第二天一大早Yiyuan就接我去醫院。接待我的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醫生,她和我解釋說昨天是她值班,看到我的郵件以后擔心我會不會有傷口感染,但是我的手術醫生這周在休假,她就幫忙看一眼。我聽了覺得好溫暖。然后護士就進來幫我拆石膏。里三層外三層地剝開來。我看到我的腳踝處密密麻麻長滿了紅色的小疹子。開刀過的地方一排鋼釘像蜈蚣一樣。丑得有點嚇人。整個小腿都腫得很高。值班的醫生看著傷口脫口而出說,真漂亮啊。我非常震驚地看著她。醫生馬上解釋說:“可能在美學上她很丑,但是從醫學角度說這個釘子打得很整齊漂亮。” 她接著說,小疹子是估計我對手術后涂的藥水有點過敏。但是傷口沒有感染,叫我放心。這幾天的疼痛估計是因為傷口腫得厲害被石膏壓到了。她說會讓醫護人員給我上一個新的石膏。
我坐在床上等待新石膏,Yiyuan看著我的腳,輕輕伸出手去觸摸我傷口的釘子,問我:“你疼嗎?”我被她小心翼翼的語氣溫柔的擊中了。這個在我自己看來都丑陋可怕的傷口,卻被醫生和朋友夸獎和守護著。我是多么幸運地被愛著啊。
我的幸運還不止于此。醫護人員進來幫我包新的石膏。她剪裁紗布的動作干凈利落,看得我覺得極度舒適。她邊幫我包扎,邊安慰我說:“我媽以前從梯子上摔下來醫生覺得她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但是她今年剛攀登了歐洲最高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又指著石膏上面的空隙說:“我特意留了這個,這樣傷口腫脹的時候不會太疼。還有你的石膏很厚,直接冰敷可能沒有作用。你可以冰敷在膝蓋下,因為去腳踝的血液會流經那里。”話說完,我的新石膏也完成了。白白胖胖整整齊齊,我好喜歡它。
就這樣我數著日子,經過了一次次復診。雖然我的腳還不能落地,我已經迫不及待去健身房了。在第一次去健身房前,我有些忐忑。擔心大家異樣的目光會讓我感到尷尬。但當我拄著拐進入健身房,走到臥推凳前,坐下。才意識到一個更大的問題,我沒有辦法把啞鈴拿到臥推凳這邊來。因為我需要拄拐才能走到啞鈴旁邊,拄著拐我就沒有手可以拿啞鈴。遇上了死鎖問題,這下才真的尷尬了。我環顧四周。旁邊的兩個大哥都注意到了我,一個馬上過來問我:“你要多重的啞鈴,我幫你拿”。我擔心的問題就這樣被輕而易舉的解決了。大家對殘障人士特殊的關注原來是我的助攻啊。等我舉重完準備離開的時候,另一個大哥說:“你把啞鈴留在那,我會給你放回去。”我向他們大聲致謝,快樂地離開。之后每次去健身房,我都拄著拐走得理直氣壯,一點也不害羞了。
術后十二周。我去醫院最后一次術后復診。醫生說X光看起來一切都正常。回去就可以跟著物理康復師訓練重新練習走路了。我很平靜地和她致謝,告別。走出醫院大堂的時候,看到那塊巨大的黑色石頭,我想起盯著它看的那個早上,我還在等待手術。在我意識到之前,我的眼淚就出來了。回到車上,我開始嚎啕大哭。想起來上次大哭還是和心理醫生的第一次見面。但是這次的眼淚是完全不一樣的情緒了。那時候我怨天恨地覺得自己如此不幸。現在我充滿感激,自己是多么幸運能夠擁有這些靠譜善良的好朋友。那時候我以為跑步是我的一切,在過去十幾周,在輪椅上,被迫停下來的我看到了從沒看到過的世界。
兩周后我去了紐約馬拉松的現場。2024年紐約馬拉松大眾跑者抽中的幾率是4%。我記得我知道自己抽中的那天我興奮地告訴身邊每個人,驕傲地說自己是天選之子。雖然現在跑不了,我還是想去看看。我在中央公園59街的入口,這是距離起點22英里的地方。跑道兩邊圍了好幾層的觀眾。我盯著手機上寫著朋友們的名字的點一點點挪動,向我靠近,我比自己跑還緊張。終于那個熟悉的身影跑入我的視野中,我大聲地尖叫喊她的名字。周圍的加油吶喊聲此起彼伏,她沒有聽到,她專注地跑著。哪怕是在22英里以后,她依然看起來神采飛揚,矯健的身軀一下子從我身邊過去。陽光照著她飛揚的頭發絲金光閃閃,和我想象中一樣。我深深地為她們感到驕傲,想到自己本也可以出現在跑道上,眼睛又有點濕潤。我以為我已經放下了,原來我還是羨慕。
等幾個朋友都跑過了22英里的點, 我就從觀眾群里擠出來,走回酒店,回房間的電梯上我遇到一個老奶奶。老奶奶手上拿著給馬拉松選手加油的牌子。我們就閑聊了幾句。她說她兒子和老公今天都跑。老公也是受了傷才恢復沒多久,今天的目標是在關門時間前完成比賽。她這會兒先去給兒子加油。下午吃完午飯再去等老公。她問我怎么這么早回來了。我有些難為情地說:“我的朋友們已經跑完了”。我感到難為情,因為我只盯著跑得最快的選手們,從未注意到過那些跑在后面的人。回到房間,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那個受傷后用盡所有力氣去完成比賽的老爺爺難道就比前10%早早沖線的選手們差勁嗎?只能作為觀眾而不是跑者出現在賽場上,我就沒有價值了?當我和心理醫生說自我身份認同,我想到的用BQ的速度完成馬拉松的自己,她自律,執著,無畏。但是拄著拐走進健身房,咬牙舉起啞鈴的時候我不也是一樣的勇敢堅強嗎?為了能用自己的雙腿走到跑道旁邊加油,我付出的努力不比馬拉松訓練少啊。過去這一路,我不但沒有失去過我的身份認同,我正是憑著它走了過來。
我又開始想為什么自己一開始就給自己定了BQ的目標。從小到大在家里和在學校我一直被要求做什么都要做得最好。只有足夠優秀才能得到父母和老師的愛。“慕強”就應該深深扎根在了我的思維深處。十幾年的應試教育人生中,強被粗暴地定義成了成績優秀排名靠前。強的標準被單一化,且變強成為了我的慣性。哪怕是在我自以為走出了世俗意義上成功的圈套,雖然我不再想在職場追求更高的職位更高的薪水,我卻還是沒擺脫“慕強”的枷鎖。幾乎沒有思考地,就把“要跑得比大多數人快”當作我跑馬拉松的唯一目標。盡管我一直知道,在馬拉松比賽中,還有很多選手會穿著奇裝異服甚至cosplay成家具甚至動物,他們不在乎完賽成績,就只是用他們的方式享受賽道,享受觀眾熱情的歡呼。他們也很快樂。還有很多跑步愛好者,他們只是跑著,快樂地跑著自己選擇的賽道,而不是在這擁擠的馬拉松賽道上。為什么我還要如此限制自己呢?
接下來的人生,我只跑自己的賽道。
寫作手記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認真讀了去年的日記。當時我在日記里寫:“我感覺被自己的情緒困在了一個角落。我看不到希望也找不到自己。” 一年后回頭看,在那個“至暗時刻”之后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變好。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重新審視了這段經歷,愈加感覺充滿力量。希望這個故事也能給陷入情緒中的讀者帶去力量。
報名三明治5月非虛構短故事!
時間
2025年5月16日-5月31日
費用
人民幣999元(老學員價:949元)
點擊報名!
虛構 Fiction
(中文,報名中,每月開展)
(英文,進行中,每月開展)
大師工作坊
(中/英文,敬請期待,2025/07)
(英文,報名中,2025/05)
類型小說
(英文,已完結,2025/04)
非虛構 Non-Fiction
(中文,進行中,每月開展)
(英文,報名中,每月開展)
(英文,進行中,2025/03)
劇本 ScriptWriting
(中/英,敬請期待,2025/09)
詩歌 Poetry
里所詩歌工作坊(中文,敬請期待,2025/08)
(中文,2023)
每日書 Daily Writing Community
5月 (中文,進行中,每月開展)
5月 (中文,進行中,每月開展)
共寫班(中文,進行中,每月開展)
自由書寫班(中文,進行中,每月開展)
Daily Writing(英文,每季度開展)
線下活動 In-Person Events
寫作聚會(北京/上海,不定期舉行)
在地寫作
(2017,上海)
出版 Publishing
出版作品
文學經紀
合作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未讀、天津人民出版社、微信讀書……
新書閱讀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