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1989年那個秋天,十歲的我因為偷挖林小芳家的紅薯,和她在地里干了一架。這一架,打出了我們十年的恩怨,也打出了我一輩子的姻緣。
01
那年10月的一天傍晚,夕陽把西邊的天空染得通紅,像打翻了的朱砂墨。
我蹲在自家后院的老槐樹下,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爹娘去鎮上賣糧食還沒回來,灶臺冷冰冰的,連口熱水都沒有。
"星竹,餓了吧?"隔壁王嬸從矮墻那頭探出頭,手里還拿著半個沒啃完的玉米餅子,"要不來嬸家吃口飯?"
我咽了口唾沫,玉米餅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卻搖了搖頭道:"不用了王嬸,我爹說不能老吃別人家的。"
其實我是怕王嬸家那個總流鼻涕的小兒子又要纏著我玩"騎馬打仗",上次把我褲子都扯破了。
我溜達到村口的老榆樹下,正好看見林小芳挎著竹籃子從地里回來。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衣裳,兩條烏黑的辮子隨著步子一甩一甩的,辮梢上還系著紅頭繩。
村里人都說她是"村花",我倒覺得她就是個愛告狀的討厭鬼。上周我爬樹摘野棗子,就是她跑去告訴我爹,害我挨了一頓好打。
"看什么看!"她瞪了我一眼,鼻子翹得老高,活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我沖她做了個鬼臉,突然注意到她籃子里躺著幾個紅皮大紅薯,還沾著新鮮泥土。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又叫了起來,聲音大得連她都聽見了。
"餓死鬼!"她撇撇嘴,加快腳步走了。
等她走遠,我鬼使神差地往她家紅薯地摸去。
秋收已過,地里還剩下些沒收干凈的小紅薯。
我蹲在地里,用手刨著松軟的泥土,很快挖出三四個拳頭大的紅薯。
紅薯皮上還帶著泥土的清香,我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甜絲絲的汁水立刻溢滿口腔。
正當我美滋滋地把剩下的紅薯往懷里揣時,身后傳來一聲尖叫:"梁星竹!你竟然偷我家紅薯!"
我嚇得一哆嗦,回頭看見林小芳站在田埂上,氣得臉蛋通紅,手里還揮舞著一根細竹竿。
她不是回家去了嗎?咋又殺了個回馬槍?我一陣郁悶。
"我撿幾個怎么了?這些不都是你們不要的么!"我梗著脖子狡辯,同時抓緊紅薯準備開溜。
她抄起地頭的竹竿就沖我跑來,我趕緊抓起紅薯就跑。
"偷東西你還有理了?你給我站住!"她追了上來,竹竿"啪"地打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疼。
我邊跑邊回頭罵她:"小氣鬼!吃你幾個紅薯怎么了!"
突然,我被田壟上的雜草絆了一跤,整個人撲進旁邊的泥地里。
林小芳收不住腳,也跟著摔了下來。
我倆就在泥地里扭打起來,她扯我頭發,我拽她辮子;她掐我胳膊,我撓她癢癢。泥漿濺了我們一臉一身,活像兩個泥猴子。
"你個沒爹教的野孩子!"她氣喘吁吁地罵。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我。我爹最討厭別人說這話,因為我是早產兒,娘生我時差點沒命。
我猛地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抓起一個紅薯就往她臉上按:"讓你罵!讓你罵!"
林小芳尖叫一聲,突然抓起另一個紅薯,狠狠砸在我額頭上。
"砰"的一聲,我眼前一黑,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摸了一把,滿手是血。
林小芳也嚇呆了,她嘴唇發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星竹!小芳!你們在干什么!"遠處傳來林叔的吼聲。
我倆同時一激靈,林小芳爬起來就跑,我也捂著額頭往家竄。
那天晚上,我爹用燒酒給我清洗傷口時疼得我直抽氣。
"活該!"爹罵著,手上力道卻輕了些,"林家那丫頭性子烈,你惹她干啥?"
"她先罵我的!"我委屈地嘟囔,額頭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
"行了,明天跟我去林家道歉。"爹給我貼上膏藥,"偷東西還有理了?"
第二天,我額頭上貼著膏藥,不情不愿地跟著爹去林家。
林叔黑著臉坐在堂屋,林小芳躲在里屋門后,只露出半張臉。我注意到她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老林,孩子不懂事......"爹賠著笑,把手里的一籃子雞蛋放在桌上。
"哼,我家紅薯是不值錢,但這偷雞摸狗的毛病不能慣!"林叔拍著桌子,震得茶碗叮當響。
我爹陪著笑道,“是是是,不能慣著!回頭我還要好好收拾他!”
我抬頭瞪向里屋,正好對上林小芳的眼睛。她沖我吐了吐舌頭,我氣得攥緊拳頭。
當天回到家后,我爹又結結實實收拾了我一頓。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去別人地里“撿”紅薯了。
額頭上的傷好了后,留下一道淺淺的疤。每當照鏡子看到它,我就想起林小芳那張得意的臉,心里自然堵得慌。
02
1991年,我和林小芳都考進了鎮上的初中。
開學第一天,我在教室后排看見她穿著嶄新的藍布裙子走進來,兩條辮子已經剪成了齊肩短發,襯得那張瓜子臉更加清秀。
她看見我時明顯愣了一下,然后昂著頭從我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淡淡的肥皂香。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王老師。"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老師走上講臺,"現在開始排座位。"
當聽到"梁星竹和林小芳一桌"時,我倆同時喊了出來:"老師!"
王老師推了推眼鏡:"怎么了?"
"我、我眼睛不好......"林小芳結結巴巴地說。
"我個子高會擋著后面同學!"我趕緊接上。
王老師狐疑地看了我們一眼:"那就林小芳坐第三排,梁星竹坐最后一排。"
我松了口氣,卻看見林小芳回頭得意地沖我笑。
我氣得用削筆刀在自己作業本上狠狠劃了幾道。
開學一個月后,我們迎來了第一次月考。
林小芳考了全班第一,而我在全班排名三十。
放學時,我看見她把考了滿分的英語試卷小心地折好放進書包,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早到教室,把她放在抽屜里的英語試卷偷拿出來,用紅筆在上面畫了個大大的豬頭。
當她發現時,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讓它們掉下來。
"梁星竹!"她沖到我面前,把試卷拍在我桌上,"是不是你干的?"
我裝傻:"什么啊?這不是畫得挺像你嗎?"
她咬著嘴唇,突然抓起我的數學作業本,嘩啦撕成了兩半。
"你!"我跳起來,卻聽見上課鈴響了。
那天下午的班會上,王老師嚴肅地說:"有同學反映,有人破壞他人試卷。這種行為非常惡劣!"
我斜眼瞥向林小芳,她坐得筆直,目不斜視。
下課鈴一響,我就堵住她:"你告老師?"
"是我告的又怎樣?"她揚起下巴,"你敢做不敢當?"
我氣得說不出話,突然看見她書包側袋里露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我眼疾手快地抽出來:"喲,情書???"
"還給我!"她臉色大變,伸手來搶。
我高高舉起信封,大聲念道:"親愛的小芳同學(其實根本就沒有這些字,我故意念的)......"
還沒念完,她就一腳踩在我腳背上,疼得我齜牙咧嘴。
信封被扯破了,里面掉出來的卻是一張郵票展覽的門票。
"這是我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她聲音哽咽,蹲下去撿已經撕破的門票。
我愣住了,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混蛋。
我蹲下來幫她撿碎片:"那個......對不起......"
她一把奪過碎片,頭也不回地跑了。
03
初二那年冬天,鎮上來了幾個混混,專門在周六的放學路上堵落單的學生要錢。
一天放學,我看見林小芳獨自往家走,后面跟著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我本來想直接回家,但走到半路又折了回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看見那兩個混混把林小芳堵在了小河邊。"小妹妹,借點錢花花?"其中一個家伙伸手去拽她的書包。
林小芳后退一步,聲音發抖:"我沒錢......"
"沒錢?那陪哥哥們玩玩也行??!"另一個混混伸手去摸她的臉。
我腦子一熱,沖了上去:"放開她!"
"喲,英雄救美?。?高個子混混松開林小芳,朝我走來。
我雖然個子不矮,但畢竟才十四歲,根本不是這兩個十八九歲混混的對手。他們把我按在地上,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來。
"別打了!我有錢!給你們錢!"林小芳哭著喊道。
我吐出一口血水,掙扎著站起來:"小芳......跑......"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自行車鈴聲和幾個男生的說笑聲?;旎靷兞R了幾句,匆匆逃走了。
林小芳扶著我坐在河堤上,用她的手帕擦我臉上的血。"你傻???他們兩個人呢!"她聲音還在發抖。
我咧嘴一笑,結果扯到了傷口,疼得直抽氣:"總不能......看著你被欺負......"
她眼睛紅紅的,突然輕輕碰了碰我額頭上那個舊傷疤:"這個......還疼嗎?"
"早不疼了。"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突然發現她的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
第二天,林小芳沒來上學。我心里空落落的,時不時看向她空蕩蕩的座位。
放學時,班長李強叫住我:"梁星竹,王老師讓你把這些作業本送到林小芳家,她感冒了。"
我接過作業本,心里莫名有些高興。林小芳家住在村東頭,是一棟白墻黑瓦的老房子。
我敲了半天門,才聽見里面傳來虛弱的聲音:"誰?。?
"我......我來送作業。"我隔著門說。
門開了一條縫,林小芳裹著棉襖站在那里,臉蛋紅撲撲的,一看就在發燒。她接過作業本,小聲說了句謝謝就要關門。
"等等!"我抵住門,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紙包,"這是姜糖,你把它加水熬開喝,聽說治感冒特別管用。"
她愣住了,遲疑地接過紙包。我趁機又塞給她一個小紙盒:"還有這個......我集郵多出來的幾張郵票......就當賠你上次那張......"
林小芳打開紙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這是1980年的猴票!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集郵?"
"你書包上別著集郵協會的徽章啊。"我撓撓頭,"我......我也集郵......"
她突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對我笑:"進來坐會兒吧,外面冷。"
我跟著她走進院子,發現墻角種著一排紅薯,已經收獲了,只剩下干枯的藤蔓。我們同時看向對方,都忍不住笑了。
"其實......那次我不是故意要打傷你的......"她小聲說。
"我知道,是我先偷你家紅薯的。"我低頭看著地上的落葉,"我那天......特別餓......"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家晚飯做好了,是紅薯粥,我盛碗給你吃吧?我家今年的紅薯特別甜。"
“好,謝謝?!蔽仪椴蛔越靥ь^,看見她眼睛里閃著溫暖的光。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給她鍍上一層金邊,美得像幅畫。
那天晚上,我吃了兩碗紅薯粥。
林小芳坐在我對面,我們聊了很多,關于集郵,關于學校,關于將來想做什么。
我發現她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說話時會不自覺地卷辮子梢。
回家的路上,我摸著頭上的疤,突然覺得它沒那么討厭了。
從那之后,我和林小芳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在學校里,我們不再像從前那樣針鋒相對,偶爾還會交換集郵冊,分享彼此新收集到的郵票。
課間休息時,她會悄悄塞給我一顆水果糖,而我則會在每周六的放學路上幫她趕走老是追著她跑的大黃狗。
日子就在這樣平淡又溫馨的相處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覺,我們從冤家變成了彼此最要好的朋友,而曾經充滿火藥味的回憶,也成了我們之間獨有的甜蜜談資。
直到高三那年夏天,命運的轉折點悄然降臨......
04
高考放榜那天,整個鎮中學都沸騰了。我和林小芳的名字緊挨著貼在紅榜最上方,她考上了省城師范大學中文系,我被省理工大學機械專業錄取。
"星竹!我們真的都考上了!"林小芳抓著我的胳膊又蹦又跳,馬尾辮在陽光下甩出歡快的弧度。
她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混著夏日的熱風,熏得我耳根發燙。
我低頭看著她泛紅的臉頰,胸口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這三年我們形影不離,她教我解數學題,我幫她修自行車;她給我帶腌蘿卜解饞,我替她趕走遞情書的男生。
現在我們要一起去省城了——這個念頭讓我手指微微發抖。
"周末去我家吃飯吧?"她松開我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我爹說要給咱們慶祝。"
我張了張嘴,突然想起早晨爹蹲在門檻上抽煙的背影。那包一直舍不得抽的"大前門"煙,是他特意在幾星期前買來等我考試結果的。
"改天吧,"我扯出個笑容,"今天得先回家報喜。"
走到村口老槐樹下,我看見爹正用竹竿打槐花。他轉身時,我注意到他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后背上洇出一大片汗漬。
"爹!我考上了!"我揮舞著錄取通知書沖過去。
爹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才接過通知書,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撫過燙金?;铡?/p>
陽光透過槐樹葉斑駁地落在他臉上,照出眼角深深的皺紋。"好小子!"他聲音沙啞,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彎下的脊背像張拉滿的弓。
夜里,我聽見爹娘在里屋壓低聲音說話。
"三千八的學費......把圈里的豬崽賣了,再找老張家借點......"娘帶著哭腔的話飄進我耳朵。
我盯著糊報紙的房頂,月光從裂縫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道慘白的線。
第二天清晨,我在灶臺發現裝著錄取通知書的鐵盒。
爹蹲在院子里磨鐮刀,頭也不抬地說:"縣農機站在招學徒,管吃住,一個月還能掙兩百。"
"我想上大學。"我攥緊鐵盒,掌心被邊角硌得生疼。
爹終于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你娘腰疼病又犯了,豬瘟剛死了兩頭母豬......"他頓了頓,聲音突然軟下來,"星竹,爹對不住你。"
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吵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轉身進屋,把鐵盒塞進了最底下的抽屜。
開學前最后那個周末,林小芳闖進我家院子時,我正往板車上裝玉米。
"梁星竹!"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白色連衣裙被汗水黏在背上,"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可我卻聽說你不去了?"
我繼續搬玉米袋,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想去了。"
"你撒謊!"她沖過來拽我胳膊,玉米袋重重砸在我腳上。疼痛讓我終于抬起頭,她眼眶通紅的樣子像把刀子插進我胸口。
"我家沒錢!"我吼得嗓子發疼,"你滿意了嗎?"
她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
這時爹從屋里出來,尷尬地搓著手:"小芳啊,星竹他......"
"叔,我能看看梁星竹的錄取通知書嗎?"她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當爹從抽屜深處取出鐵盒時,我抓起那張錄取通知書,飛快地沖出院門,一直跑到河邊才停下。
水面反射著刺眼的陽光,我機械地往河里扔石子,直到聽見身后熟悉的腳步聲。
"給。"她遞來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張百元大鈔,"我攢的壓歲錢。"
我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不行!"
"算借你的!"她固執地舉著信封,"等你大學畢業了還我!"
我望著她顫抖的睫毛,突然發現她右眉梢有顆小小的痣,像滴墨汁落在宣紙上。
這個發現讓我鼻子發酸:"真的不行......我爹咳血了,我娘......"
說罷,我將手里的通知書撕碎,扔進了河里。
林小芳見到這一幕,突然哭著鼻子撲上來抱住我,信封硌在我們胸口之間。
她頭發上的梔子花香混著眼淚的咸味,燙得我肩膀發抖。"我會給你寫信,"她在我耳邊說,"每周都寫。"
“好,謝謝你——小芳。”那天,我也差點兒哭鼻子。
幾天后,林小芳去省城上學,我在縣城火車站外買了支英雄鋼筆塞給她。她笑著跟我說再見,眼淚卻不斷往下掉。
我看見她嘴巴在動,仿佛說著什么,但被進站嚷嚷的人群聲吞沒了。后來她在信里告訴我,她說的是:"你要等我回來。"
05
縣農機站的倉庫里堆滿生銹的零件,機油味熏得人頭暈。
我白天跟著張師傅修拖拉機,晚上就著25瓦的燈泡讀函授教材。
每個月最盼的就是林小芳淡黃色的信封,她總在信紙角落畫個小太陽。
"星竹你看!"深秋的早晨,張師傅舉著張報紙沖進來,"省里舉辦農機改裝大賽,一等獎三千塊呢!"
我正琢磨參賽圖紙時,收到了林小芳的第七封信。信里夾著張照片,她站在大學圖書館前,穿著件我從沒見過的紅毛衣。
信紙背面有塊水漬暈開的痕跡:"班上有個男生總給我送早餐,煩死了。"
我連夜修改圖紙,把原本的播種機加裝了施肥功能。
參賽那天,我的手抖得差點拿不穩扳手。
當評委宣布一等獎時,張師傅一巴掌拍得我后背生疼:"好小子!真給咱農機站長臉!"
我用獎金給爹買了治咳嗽的蛇膽川貝,又給娘買了條羊毛護腰,剩下的錢全部存了起來。
林小芳放寒假回來時,我正在地里試驗改良的播種機。她穿著件白色羽絨服,老遠就開始跑,圍巾在身后飄得像面旗幟。
"梁星竹!"她喘著氣停在我面前,鼻尖凍得通紅,"你想我沒?"
機油突然變得滾燙,我摘下手套想擦汗,卻蹭了滿臉黑。她笑得前仰后合,掏出塊繡著小太陽的手帕給我擦臉。陽光照在她睫毛上,投下的陰影像兩把小扇子。
"那個......送早餐的男生......"我盯著播種機的履帶支吾。
"我說我有男朋友了。"她把手帕塞進我口袋,"在老家搞發明創造呢。"
我們同時紅了臉。
這時播種機突然卡住,我彎腰檢修時,她蹲在旁邊突然說:"我畢業后想回鎮上教書。"
我手一滑,扳手砸在腳背上,疼得齜牙咧嘴卻忍不住傻笑。
2000年6月,函授畢業那天,我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去縣火車站接放暑假回來的林小芳。
她在出站口踮著腳張望,看見我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回家的路上,她用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腰,然后將頭靠在我肩膀上,發絲蹭得我脖子發癢。
一路上麥浪翻滾,我想起多年前那個打架的傍晚,突然希望那一刻定格:永遠永遠。
06
2001年6月,小芳大學畢業那年,我回到鄉下開始創業。
大棚蔬菜、養殖、種果樹等,只要能掙錢的,我都搞。
我還在老宅后院搭了個簡易工棚,有空的時候就研制多功能農用機。
林小芳被分配到鎮中學教語文,每天放學后,她會騎十分鐘的電瓶車跑到我的工作場所來監工。
"你這樣不行。"有天傍晚,她突然抓過我的賬本,一本正經地說,"應該先接小訂單回籠資金。"
我看著她麻利地重算收支,想起小時候她為半個紅薯和我拼命的樣子。
現在她鬢角別著枚銀色發卡,皺眉時眉梢的小痣會跟著動。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碰,被她用賬本拍開:"專心聽!"
第一筆訂單來自鄰縣果蔬市場。
交貨那天,林小芳執意要跟去。
當買家遞來厚厚的貨款時,她比我接得還快,數錢的樣子活像只護食的松鼠。
回程路過村外小河邊,她突然脫了鞋襪踩進水里。"快來!"她沖我招手,裙擺被風吹得像朵蓮花。
我們坐在當年打架的田埂上分食我偷偷買來的烤紅薯,她突然說:"我爹問我們什么時候辦事。"
紅薯卡在喉嚨里,我咳得滿臉通紅。
她拍著我后背笑出眼淚,笑著笑著突然安靜下來:"其實......我騙了你。"
我僵住了,腦海里閃過省城那些我沒參與的日子。
"當年那個總送早餐的男生,"她玩著自己的發梢,"我說我有男朋友是假的......"
她抬起濕漉漉的眼睛,"但現在不是了。"
夕陽把她的側臉鍍成金色,我摸到口袋里焐了五年的銀戒指——用第一次參賽獎金打的,內側刻著兩個小太陽。
當我單膝跪在田埂上時,她尖叫著撲過來,我們差點滾進河里。
婚禮定在2001年的10月,正是紅薯豐收的季節。
林小芳堅持要在喜宴上加道紅薯粥,氣得她爹直瞪眼。
結婚前一天,我們偷偷溜到當年打架的田地里,埋下個鐵盒,里面裝著撕破的郵票展門票、染血的作業本紙頁,還有我們這些年所有的信件。
如今我們的女兒已經會在地里挖紅薯了。
每當她問起我額頭上疤的來歷,林小芳就會眨著眼睛說:"你爸呀,小時候可壞了......"而我會突然湊過去親她眉梢的小痣,惹得女兒捂著眼睛跑開。
秋風拂過田野時,我總想起那個滿身泥巴的黃昏。
如果時光倒流,我大概還是會偷那個紅薯——畢竟它讓我偷到了一顆最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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