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攝影機是眼睛”這句話還有任何贊美的意義,那么時至今日,這份殊榮除了手捧奧斯卡的各位電影攝影師,還應賜予那些出沒在片場四處、一度默默無聞的靜照攝影師。
他們正是《黃金黑白:好萊塢電影靜照藝術》中的主人公,扛著笨重的老式大畫幅相機,奔走在導演和攝影指導的身后,隨同當時最耀眼的明星出入攝影工作室、家中客廳和酒宴。星光、藝術與金錢邏輯與靜照攝影師沒有太大關系,但正因為如此,這些眼睛滲透了好萊塢的里里外外,在常人不可企及的角度按下快門,無意之間貫通了這個光鮮的工業內部的風土人情。
如今,這些寶貴的一手資料經由作者喬爾·W. 芬勒精心編撰,為我們提供了進入好萊塢巔峰時期的獨特門徑。
事實上這是個挺棘手的題材。從這一職業誕生起到好萊塢黃金時代,靜照攝影的目的始終是宣傳,為公眾提供即將上映的影片信息、當紅明星的肖像,有時候還包括幕后花絮。差不多一百年后的今天,群眾的吃瓜熱情不減反漲,那么如何讓這本書超越“八卦圖集”的命運?
從實際成效來看,大多數影迷能在《黃金黑白》中享用到大量的一手幕后八卦,發出“某廚爆炸”的聲音;同時,專業研究者也能在書中發掘出從技術到明星制的秘藏材料。
米高梅的明星肖像(上)享有最精良的布光、妝容和修版,相比之下華納的肖像照(下)則顯得比較簡單和隨意,不過按作者所說,“正如這張令人愉快的肖像所示,華納的方法也不一定是缺點”。
這是因為,作者不是在“幕后”上挖猛料,而是以靜照攝影師這一職業的生態作為起跑線。與單一的電影職能不同,靜照攝影師的身上承擔了來自多方面的需求,例如制片廠會強調為不同類型的明星打造特定的肖像風格;有些導演如希區柯克會非常樂意攝影師在自己片場上拍照,而像庫布里克則很討厭片場上的快門聲;每位明星在面對靜照攝影師時也會表現出不同的態度和要求,發展出獨特的合作模式。
技術、明星制、商業競爭、營銷手段等等,藏在一部電影背后的種種細節,悄悄在靜照攝影師這張“底片”上曝光,勾勒出好萊塢黃金時代發展的模樣。《黃金黑白》的工作不僅是呈現出這些歷史照片,更是去發掘這些照片內容背后的“潛在文本”,并以一定的邏輯將這些文本串連起來,揭示出更大的幕后圖景。
比如第二章“明星與肖像”通過攝影師與明星之間的合作來展現明星制背后的秘辛,而第一章“先驅時代”中,靜照攝影師與制片廠之間關系的變遷,本身就是好萊塢發展歷程的一個縮影。
珍·哈露的這組對比顯示出海斯法典前后性感照的區別:相較于上圖,拍攝于法典執行后的下圖“乳溝的陰影被修掉,戲服還在胸前巧妙地加了個蝴蝶結”。
書中寫道,1920年代以前,電影明星一般會自己找獨立的攝影師進行合作。這意味著攝影師有機會利用自己與明星的良好關系,順利打入電影工業,例如攝影師薩爾托夫,他在為莉蓮·吉許采用了獨特的柔焦效果,隨后受到格里菲斯的青睞。而隨著1920年代初制片廠發展壯大,電影公司開始發展自己屬下的靜照部門,靜照攝影從獨立合作的方式逐漸演變為好萊塢工業的一個職能部門。
片場的一切都是為電影攝影機所準備的,靜照攝影師們只能學會見縫插針,找準燈光就緒到開拍之間的空隙來按下快門,當然,有些幸運的攝影師甚至能在一條拍過之后,讓演員專門為靜照再排演一遍高潮戲。
例如下面《一夜風流》這張著名的場景照,有心的觀眾會發現在影片中并沒有蓋博和考爾白并排坐在欄桿上的這個鏡頭。在書中,作者非常細心地把場景照與電影截圖并列在一起,顯示出這張重新“安排”過的照片的構思,激發出圖片背后的潛在文本。這種對圖片素材的巧妙演繹正是《黃金黑白》最大的魅力之一。
在這張著名的《一夜風流》宣傳照中,男女主“完全一致”的表情莫名地喜感,然而電影中并沒有出現這個鏡頭。實際上男女主兩人分開搭車,但這個場景對靜照來說非常難拍。為了制造單鏡頭內的喜劇感,攝影師非常巧妙地擺拍了這張劇照。
靜照攝影師能否享有在片場“胡作非為”的幸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導演配不配合。像埃里克·馮·施特羅海姆這位大導就非常鼓勵為自己的電影拍攝場景照,考慮到他本人的影片幾乎全部慘遭剪刀手,這些留存下來的靜照簡直像是劫后余生。
《黃金黑白》花了大量的文字和圖片版面來介紹施特羅海姆,仿佛是在提醒我們,這些看似普普通通的靜照,是僅存的能供我們想象這位傳奇導演被刪減片段的素材了。
《風流寡婦》(The Merry Widow, 1925)是施特羅海姆慘遭剪刀手的影片之一,其中就包括富于個人特色的色情內容。在這張幸免于難的劇照中我們能看到非常符號化的形象設計。
毋庸置疑,明星肖像照是當時電影宣傳中最核心的一環。電影要依靠明星的名氣與演技,但“造星”卻是一個幾乎與電影本身獨立開來的工程,靜照攝影師在其中扮演無可替代的角色。
這是一個機械甚至痛苦的過程,情形與當今的許多造星工程差不多,因此我們看到的大多數靜照中光彩照人的形象,很可能并非源于明星本人的靈氣魅力。“甚至在試鏡之前,靜照攝影師會先為她們拍攝肖像照。這是制片廠發展新明星的常規路徑:先為她們選定個人形象,再推廣出去接受觀眾檢驗”,《黃金黑白》中寫道,“1930年代時,各大制片廠里有著數不清的‘嘉寶款’和‘黛德麗款’女星……制片廠將她們從歐洲引入好萊塢,以求復制嘉寶和黛德麗的成功”。
安娜·斯滕美艷襲人的肖像照。她被電影公司認定為“黛德麗款”明星,但是在幾部電影都失敗后,“高德溫不得不承認他打造和嘉寶分庭抗禮的女演員計劃失敗了,提前結束了和安娜·斯滕的合約”。
肖像照能為明星們帶來顯而易見的好處,但不是說所有明星都會乖乖地聽從制片廠和攝影師的擺布。看這些名優名伶們在攝影機前嘟嘟囔囔,倒也是難得一見的率真場面。
詹姆斯·卡格尼和亨弗萊·嘉寶這兩位硬漢據說是出了名的不合作,秀蘭·鄧波兒“可能是1930年代諸多電影明星中最厭惡拍照的一位”。而有些演員拒絕肖像照,單純是因為精湛的修版技術把她們“美顏”過頭了。勞倫·白考爾曾對自己的攝影師說:“盧卡斯先生,要拍成能給警察看的照片,給警察看的。”
葛麗泰·嘉寶難得一見的未修版照。“她的額頭和眼睛下面有幾條細紋,鼻子右邊有一顆小痣——這顆痣在所有‘官方’宣傳照里都被修掉了。然而,比起那些經過重度修飾的肖像照,未經修版的照片讓她看上去更有魅力”。
在這番情形下,《黃金黑白》中所選入的圖片就非常值得玩味了,每一幅肖像旁都會有作者詳細的注解,鉤沉出一段幕后故事,而這些幕后文本與一張張表面上看起來光鮮亮麗的肖像照構成強烈的戲劇沖突。譬如我們在下圖中會看到,制片廠對著名“蛇蝎美人”麗塔·海華斯做的改造。
上圖為麗塔·海華斯1935年的模樣,彼時她還使用麗塔·坎西諾這個真名,我們能明顯看出她的西班牙血統。1940年代后,麗塔“做過鼻子整形手術,經受痛苦的電蝕除毛以抬高發際線,再經過一系列面部和發式微調”,完全成了一名標準的美國女明星,并以蛇蝎美人的形象重生。
相對于波詭云譎的明星肖像照,場景照和幕后照則相對輕松得多,也帶來不少很實際的價值。場景照中時常會精確地記錄下拍攝現場的技術細節,包括攝影燈光器材的種類、布光置景的方式等等,遠比文字檔案來得直觀準確,可想而知這是技術宅和考據黨大顯身手的舞臺。
同時,對于技術史學者而言,靜照能提供可觀的技術檔案;而在電影風格研究者那里,場景照解決了以往無法通過文字記錄來研究早期電影風格的難題,因為現場制作的布局只需一張照片便可一覽無余了。
1926年默片《誘捕》(Mantrap)片場,借此我們能觀察到默片時代許多技術細節,包括“一旁的樂手正在現場演奏音樂——既能幫助演員營造情緒,還可以掩蓋片場噪音”。
更重要的是,《黃金黑白》揭示了靜照攝影影響電影攝影技術的這個維度。在上文中,攝影師薩爾托夫通過職業之便,認識了大導演格里菲斯,后者對薩爾托夫所使用的柔焦效果印象深刻,并聘請他將這項技術運用到電影中。
此外,格里菲斯本人在美學上本身就傾心于靜照,導致他會插入一些只注重美感,卻與前后不那么連貫的特寫。這兩點事實上對整個好萊塢美學造成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一直到1942年的《卡薩布蘭卡》,我們都能見到這種略顯突兀跳戲的柔焦特寫。
克拉拉·鮑1920年代的肖像照,背光拍攝營造了這種典型的柔和效果。1910年代,格里菲斯的御用攝影師、身兼靜照攝影工作的比利·比策,將這種背光技術運用到了電影中。誰曾想這項技術后來影響了整個好萊塢黃金時代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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