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初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鬧?！罚ㄒ韵潞喎Q《哪吒2》）就像一片泡騰片掉進了溫水杯。剛開始，只有零零星星的好評在自媒體平臺冒泡，隨著影片品質和觀眾口碑發生泡騰反應，萎靡的電影市場很快就沸騰了：觀眾熱情高漲，全家動員，呼朋引伴，二刷三刷；論者搖旗吶喊，贊故事，夸人設，不分官媒私媒；票房節節攀升，超越《長津湖》，實現百倍“小目標”，比肩好萊塢大片。截至2025年5月，《哪吒2》全球票房已經突破158億元，躋身全球前五。人們不吝美言，爭相認定，高調預言：《哪吒2》創造了票房奇跡，中國動畫創造了電影神話，中國電影一定能打破壟斷、問鼎全球。以票房和口碑作為判斷標準，《哪吒2》的確稱得上中國電影史上最叫座的現象級電影之一。但如今，經過數月的泡騰效應之后，熱鬧的電影市場日漸冷清，喧囂的話語平臺亦趨平靜。此時，很有必要冷靜地對這一現象進行深度思考。再論《哪吒2》，除了“奇跡”“神話”之類的贊詞，若用“成功”二字來描述，也許更加中肯。一部電影之所以引起轟動，可能因為技術革新，可能因為故事傳奇，可能因為話題爭議，但最能俘獲人心的，還是人之常情。

“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1》）的故事情節中，天界干預甚至擾亂了人間和龍族（妖族）的秩序，結果釀成一場人類和龍族共抗天界的大戲，其后《哪吒2》展開了“魔童不魔，妖族不妖，天神反派”的敘事。這是餃子導演編劇的《哪吒》系列的故事設定。而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的經典動畫電影《哪吒鬧?！凡扇『诎讓α⒌亩O計：哪吒根正苗紅，從頭好到尾，龍族出身妖孽，從外壞到里。相比之下，餃子導演的《哪吒》系列反對仙魔二分，反對唯成分論，反對為了維護霸權、禁錮他者的一切符咒和標簽。這背后傳達的其實是人的主體性與主體意識。哪吒和敖丙、魔丸和靈珠，看似水火不容，實則性格互補、命運與共。電影要感動人，就得以人為中心。從某種角度講，新版哪吒和敖丙都是人。李靖夫婦是人間的代表，父子、母子一場，他們不想吒兒死，也不想吒兒至死都被當作妖。電影中哪吒的道白詩：“我乃哪吒三太子，放縱不羈愛作詩。雙手插兜大步走，曲道也能踩成直?！边@不禁讓人想起元代戲劇家關漢卿的《一枝花·不伏老》：“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倍哂挟惽ぶ睢?/strong>

人對命運的思考自古有之。人不能選擇怎么生，但可以選擇怎么活。古往今來，人們對逆天改命的故事青睞有加，對命運不公的質問從未停止。在不斷反思之后，人們意識到要把握自己的命運、要走好自己的人生道路。電影替人們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無疑，“尊重內心，做我自己”是《哪吒》系列電影不遺余力地探索并表達的核心主題。這也是《哪吒2》深得廣大年輕觀眾青睞的重要原因。

“不要動我的……”

影片中有很多“放狠話”的設計，將“不要動我的……，否則我就……”的基本句式，并用在了哪吒、敖光、申小豹、申公豹身上。敖丙肉身被毀，寶蓮仙氣用盡，難以重塑。龍王敖光愛子心切，放出狠話：“我兒若死，定要蕩平陳塘關。”哪吒一聽，馬上回懟：“你要敢動陳塘關，我就把龍宮砸個稀巴爛。”陳塘關被屠城，哪吒斷定是敖光所為，對昔日好友敖丙放下狠話：“下次見面，是敵非友?！痹谂c龍王打斗時，哪吒也憋著一股狠勁兒：“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申小豹看見父親受傷，立即投入戰斗。申公豹以為家人已逝，沒有什么留戀的了，頓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舍得一身剮，敢把仙翁拉下馬……

在這些情境中，哪吒、敖光、申家兄弟的“狠話”，都是不計后果的。但仔細想來，他們的“不計后果”都是為了保護父母、兄弟、孩子和家園。在春節闔家觀影的氛圍中，親情極容易被渲染。親人，是軟肋；親情，是鎧甲。為了保護親人，不惜放狠話、下狠手，這是年輕人常干的事情，有些成年人也不能例外。這些“利用”觀眾本能的設計，雖經不起推敲，但也不應當被苛責。因為在電影虛構的世界里，人物言行未必合“理”，更未必合“法”，但是必須合“情”，尤其是親情。

如果“斗狠”是燃情的激勵，那么“關愛”則是溫情的撫慰。李靖夫婦無懼“大力”，堅持陪哪吒踢毽子。在天元鼎的煉獄里，哪吒愿意為救父母而死，生怕自己身上的“刺”扎著母親，母親不怕哪吒渾身帶刺，也從未在意他是仙是魔。敖丙感到辜負了父親的重托，敖光想用自己的經驗為兒子謀求幸福，卻發現父輩的經驗未必全對，于是放手讓敖丙自己去闖。這樣的溫情場景，若放到現實生活中，很少有人直接表達。所謂“愛你在心口難開”。影片借角色之口，說出了觀眾的心聲，尤其是那些在親子關系中遭遇過挫折和考驗的孩子和父母，一定能心領神會，深感安慰。

大眾電影，往往重在觸動人之常情而不強求思想深度?！赌倪?》以親人、親情至上，既理解青春的沖動，又同情父母的苦心，因而成為一部“討好”全年齡段觀眾的情緒電影。

“成見是一座搬不動的大山”

人們通過個體經驗或信息來理解事物。如果我們沒有親身經驗，那么，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信息來把握事物，如此一來，容易有成見。成見即定見，包括習慣的看法、固定的印象、現成的知識以及定型的認識。成見是促進社會理解和人際交往的硬性認知機制。對人或事有成見屬于客觀現象，無所謂對錯。

影片中申公豹所說的成見，是一種負面的成見，是偏見，是歧視，是刻板印象，特指那些堅持霸權的內群體/外群體的二元對立、在社群之間保持界限的觀念和看法。對名門正派（權威）的迷信，對旁門左道（反派）的歧視，都有可能是偏見。《哪吒2》同時扳倒了兩座大山。

表面上，闡教是典型的名門正派，斬妖除魔，心系宇宙。掌教大師兄無量天尊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和藹可親，深受下界信任。李靖相信天庭能明斷是非，修仙就是行善道。申正道相信闡教，見到玉虛仙長，馬上投降，接受正道教化。但實際上，玉虛宮的捉妖隊四處討伐，把渴望改邪歸正的妖族當作煉丹的材料。無量仙翁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干盡了草菅生靈的罪惡勾當。

申公豹為影片圈粉無數，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筆者幼時讀《封神演義》，自然地站在姜子牙一邊，特別討厭申公豹，就像讀《三國演義》時堅持擁劉反曹一樣。若父老鄉親用申公豹來形容某人，絕對不是什么好話。《哪吒2》卻改變了筆者對申公豹的成見，少了一些厭惡，多了幾分同情。申公豹身為妖族，積極修仙，一心想成為家里的好兒子、好哥哥，三山五嶺的好榜樣。可是，在仙翁眼里，申公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只能干臟活兒，絕無晉升金仙的可能。申公豹忍辱負重，確實干了不少壞事，但是良心未泯。李靖保全了他在弟弟心中的形象，他也知道投桃報李，不僅為陳塘關百姓買藥，而且送來鮮魚活蝦。仙翁借刀殺人，屠滅陳塘關，而申公豹保全了哪吒父母的性命。申公豹得知家人被害，自己退無可退，生無可戀，哪怕自己前功盡棄、被清算懲罰，也要揭開無量仙翁的驚天陰謀。

總體而言，《哪吒2》給予觀眾的情緒與情感的價值更甚于藝術與認知價值。說《哪吒2》是一部高能“泡騰片”，一則因為影片與觀眾的熱情激蕩像泡騰片遇水崩解一樣，二則因為影片本身像泡騰片一樣口感綿密、便于吸收，同時具有解渴、保健、免疫和療愈的多重價值。

（作者系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