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一篇譯者手記,我卻打算從我與胡安·埃馬爾最初締結(jié)聯(lián)系的那一刻說起。
那時我是剛?cè)腴T的實習編輯,第一份稿子是改版聶魯達自傳《我坦言我曾歷經(jīng)滄桑》。書中年輕靦腆的聶魯達回憶起一位時髦的朋友:皮洛·亞涅斯。
此人邀請貧窮的詩人去家中做客,態(tài)度優(yōu)雅親切,他們因此成了終身好友。幾年后,詩人因《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聞名全國,而皮洛·亞涅斯“改名胡安·埃馬爾,隨著光陰的流逝,成為一位杰出卻鮮為人知的作家”。
胡安·埃馬爾,發(fā)型還挺像聶魯達的
這一章無須修訂,我匆匆翻閱后便把時髦的胡安·埃馬爾拋到腦后,稀里糊涂地錯過了他。
三年后,我稀里糊涂收到《懸停日日》的內(nèi)文,推薦語說這本書“實在瘋狂又好玩,但有點過頭了”。沒人知道誰登記的選題,但這句推薦語讓人心動,我這樣的西班牙語文學愛好者,怎么可能放任瘋狂好玩的文字溜走?
01
手寫的從前,腳寫的昨天
從我和主編審讀這部小說的那一刻開始,事態(tài)脫離了軌道。
小說簡單得寥寥幾句就能概括:
在虛構(gòu)的城市圣奧古斯丁–德探戈,一對夫婦一天內(nèi)看了砍頭、逛動物園看了鴕鳥吃獅子、與畫家朋友爭吵、觀察大肚子男人、回父母家被沙發(fā)嚇跑、對著小便池思考人生、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此后我逛動物園必看鴕鳥
日常元素被胡安·埃馬爾組合后,竟然離奇得像超現(xiàn)實電影。
我們先是直呼“看不懂但大為震撼”。隨后越讀越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被困在虛構(gòu)之城圣奧古斯丁–德探戈中無法脫身,“不管能不能上選題會,想繼續(xù)看”。
到結(jié)局主人公回顧自己毫無意義的一天時,我們也沒能幫忙總結(jié)出什么哲理,但“獲得了短暫的快樂”。
最后我們在前言看到比森特·維多夫羅評價埃馬爾“用腳寫作”,便為他起了綽號“腳丫子”(不同于維多夫羅的玩笑口吻,我們的“腳丫子”絕對是愛稱);看到他被評論家傷透了心揚言“以后陌生人坐在我墳墓的臺階上出版我的作品吧”,又被他的個人魅力折服,為他沒被讀者看到而惋惜。
主編問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科塔薩爾和“腳丫子”的書同時掉水里先撈哪一本,我想了想還是選了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加博,主編說選“腳丫子”,因為“別的很好買,這本不撈就沒了”。
她說得對。如今我的答案是跳下去跟他們一起咕嘟咕嘟。
我們決定為他“精神掃墓”,決定出版《懸停日日》。在選題上會的那天我為了致敬畫家的紅綠之爭,穿了一身綠色(連手機殼也是綠的),卻沒趕上討論,剛到現(xiàn)場就被通知這個選題通過了—— 按照流程,我們原本是要使出一些說服技巧的。
胡安·埃馬爾以畫家身份創(chuàng)作過一些紅綠主色調(diào)的作品,中文版《懸停日日》收錄了他的畫作選
這個選題稀里糊涂地通過了。我立馬聯(lián)系了幾位譯者老師,他們排不開時間,忙著比如《堂吉訶德》、奧內(nèi)蒂、巴爾加斯·略薩或其他學術任務,婉拒了我。
在主編的忽(鼓)悠(勵)下我稀里糊涂地自己譯了起來。掐指一算,我命里有埃馬爾。
命運如此,逃無可逃。
02
先鋒幽默大師
翻譯這么瘋的作家,我是第一次。但翻譯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還真不是第一次。
聶魯達(又是你小子)年輕時記錄漂泊經(jīng)歷、剖析自我的詩集《大地上的居所》也受到先鋒派和超現(xiàn)實主義影響。
顫抖的海綿、披著人皮的樹木、月亮之矛,出人意料的意象在咸澀的海水中組合,如薩爾瓦多·達利的畫,勾勒詩人幽暗迷茫的內(nèi)心世界。
巧的是,《懸停日日》(1934)和《大地上的居所》(1935)幾乎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懸停日日》中的主人公一整天在城里到處閑逛,不斷觀察他人試圖得出某種結(jié)論或獲得某種頓悟,他越用力復盤一天的離奇遭遇、剖析自己的精神,內(nèi)心越迷茫,想法越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飛——這幾只蒼蠅他上廁所的時候還都見過。
這些荒誕的景象、混亂的思維、晦澀的心緒,還有我摸不著頭腦時不斷重復的那句“說啥呢?”,都讓我回到了當初翻譯《大地上的居所》的幾個月。
胡安·埃馬爾,你和聶魯達的通信里一定沒少聊超現(xiàn)實主義、精神分析、意識與潛意識吧?你們一定都在探索人類內(nèi)心的共性吧?
多年以后,科塔薩爾在某節(jié)文學課上講到,小說中展現(xiàn)的這種心理機制正是“文學最迷人的地方”。
埃馬爾的超現(xiàn)實主義敘事風(瘋)格主要來自他對先鋒派的堅持。二十世紀初,智利開始與國際接軌,歐洲資產(chǎn)階級藝術評價體系進入智利。
當時智利文藝評論界主流和現(xiàn)代主義作家崇拜極致的美,拒絕社會現(xiàn)實。在拉丁美洲,這可行不通。
在一戰(zhàn)的沖擊和現(xiàn)代主義文藝家的分化中,智利先鋒派逐漸成形,他們摧毀程式化的美,打破資產(chǎn)階級指定的藝術形式和表現(xiàn)內(nèi)容。他們不斷挑釁主流藝術風格,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實驗性敘事作品和詩歌(“盛贊”埃馬爾用腳寫作的維多夫羅就是智利先鋒派詩人之一)。
胡安·埃馬爾的幽默便是挑釁的利劍。《懸停日日》的幽默并非純粹搞笑,而是打破事物的表面,顛覆或重構(gòu)事物的存在方式,以揭示本質(zhì)。
與畫家朋友爭論紅和綠的平衡性真的只是一場簡單的顏色之爭?我看埃馬爾對評論界攢了不少怨氣。
觀察胖子真的只是在解構(gòu)肚子?不,肚子是解放思維的入口,是通往未知宇宙的大門。
胡安·埃馬爾畫筆下的圣奧古斯丁–德探戈
了解完作家的背景和思維方式,剩下的敘述語言就好辦了。
埃馬爾為《懸停日日》選擇了一種極具鏡頭感的語言。主人公仿佛舉著攝像機,在前幾章,他錄下雙眼所見的舞臺劇版的場景,而在后幾章,攝像機轉(zhuǎn)向自己,順著腦部神經(jīng)進入內(nèi)心。
這樣鏡頭化的敘述使文本極為流暢,作為譯者,我?guī)缀醪恍枰伎既绾芜€原他的風格,便被文字裹挾著自然代入他的口吻,在圣奧古斯丁–德探戈的一間公寓的床上,躺著講述昨天的經(jīng)歷。
03
腿腳不靈不靈,腦瓜blingbling
我說“躺著”,并非精神意義上讓自己的思維臥倒與主人公平行,也不是幻想自己正在躺著翻譯。
我說的是物理意義上的躺著。
就在翻譯到主人公回父母家,一家人拿他打賭的那段時間,我脆弱的十字韌帶和半月板因蹲下系鞋帶這一常規(guī)動作斷了。
多么荒謬,多么《懸停日日》的時刻。我只能去看了大夫,做了手術。
懸停在拐杖上的腿
編輯工作徹底懸停了,翻譯也懸停了。
我大部分時間在床上做復健和躺著,因為疼痛和焦慮,腦袋里一幀幀都是蹲下系鞋帶、排不完的核磁共振、在手術臺上聽鉆頭聲的畫面,還有我想象的再也不能奔跑、坐一輩子輪椅、立志做一名優(yōu)秀的殘疾譯者的樣子。
那確實是一段找不到意義、看不見未來的枯燥日子,即便明知道希望大于絕望,卻忍不住亂想。
最艱難的復健階段過后,我又拾起《懸停日日》的翻譯工作。小說中,主人公假設自己在夜晚的墓園,假設了本能恐懼導致的一系列后果,又被自己的假設被嚇得“跑,跑!跑,尖叫!”。
迷茫的我很快對這一串恐懼描寫共情:人就怕往壞了想,越想越壞,越壞越想,無限循環(huán),立馬崩潰。
多妙啊,我馬上就沒那么焦慮了,多妙啊——除了我跑不了。
我又想起那些獅子、肚子、胖子、帽子,發(fā)現(xiàn)只要愿意戴上超現(xiàn)實濾鏡,枯燥日常元素也可以是新鮮的。我腦袋像頓悟了一樣(抱歉主人公,我比你先頓悟了),翻譯和復健都順利起來,我在正式恢復行走后沒過多久交了稿。
故事的結(jié)尾,主人公躺著不斷回憶一天的經(jīng)歷,我想起自己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的經(jīng)歷,笑出聲來。 我依舊不明白他想抓住怎樣的結(jié)論,卻知道這些看似無意義的故事?lián)碛懈淖兯怂季S方式的力量。
最后主人公讓妻子畫下自己的輪廓,把想不明白的昨天留在封閉的線條中,而我在譯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也將復健的眼淚和翻譯的快樂封存在了句號中。
除了最后一章,《懸停日日》每一章都以“咱們溜吧”結(jié)尾,而最后一章是“咱們睡吧”。不不不,我可不想再躺著了,這回換我溜了。
鴕鳥也溜了
盡管胡安·埃馬爾揚言“我不出版,絕不出版,等以后陌生人坐在我的墳墓臺階上出版我的作品吧”,可在寫這篇手記時我依然沒查到他的墓在哪里,不知道他的墓上有沒有臺階。但我熱愛的作家大多都去世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為他們?nèi)Τ鲆恍K墓園,時時懷念,現(xiàn)在多了胡安·埃馬爾的墳頭。
我如同前言作者桑布拉一樣,不確定自己是否是他預設的“未來讀者”,更不敢說自己是多么合適的譯者。但不管怎么說,《懸停日日》的墳頭出版計劃到如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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