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盧新松

細雨初歇的傍晚，推開通往鄭州碧蕓軒的木門，一陣松煙墨香裹挾著金石的氣息撲面而來。畫室四壁懸掛的卷軸上，蒼鷹立于松枝，云海漫過群峰，牡丹綻如火焰，蓮花靜若禪思。五十余歲的王白石立于案前，手握兼毫長鋒，眉宇間凝著一派古意，仿佛從唐宋丹青冊頁里走出的逸士。此情此景，令人恍悟中原畫派的生機并非湮滅于歷史塵煙，而是在這位執筆者腕底重煥新聲。

墨骨琴心：傳統鍛造的徽記

在中原大地滋養的畫家血脈里，向來蟄伏著荊浩的蒼勁、吳道子的飄逸。知天命之年的王白石曾遍訪鞏義石窟寺的北魏石刻，在龍門石窟千佛洞前的深夜里盤桓數月。那些剝落的朱砂與石青，篆刻般堅硬的衣褶線條，皆化作他筆下花鳥的筋骨。觀其《秋菊圖》，三兩只麻雀棲于墨菊折枝間，鳥翎如刀劈斧斫，菊瓣似鐵線銀鉤，分明透露出龍門造像的金石意趣。

他在四川阿壩州畢蓬溝寫生的故事成藝壇傳奇。2015年在畢蓬溝寫生時本可以乘一段車登山，他卻要堅持步行上山，登到3千米時已有積雪，由于海拔較高空氣稀薄，這時已有三個人被抬下山了。他卻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依然精神抖擻，興高采烈地在山崖邊支起畫架開始創作。寒風凜裂吹破了宣紙，他仍然揮筆潑墨，在山石褶皺處勾勒凜凜古樹蒼柏，遠處高山巍峨。

他在山上寫生創作的《清秋滿峽谷》《松煙聽雪》《玉樹寒煙》三幅作品，分別在2016年和2017獲全國展優秀獎。他的作品里被白雪覆蓋的山石，處理成留白，以水墨染成的樹木及小動物，栩栩如生，生機勃勃。遠觀氣勢如虹，氣韻生動，美麗動人。他曾數十次入川，在簡單純粹的生活中搜集素材，越是對生活的無限接近，筆觸間流露的情感就越真摯。深入了解大自然反復無常的規律，使其偶然的畫面處理，轉化為必然的藝術創造方式。

他的執著源于其對傳統的獨特認知。與常人臨摹古代粉本不同，他常攜宋元畫冊至大自然中，將古人構圖投向浩蕩水波："你看郭熙《早春圖》的云氣，不過是黃河懸流的一種變形;徐渭葡萄的筆墨，恰似河道分汊時沖積的軌跡。"這種將傳統筆墨置于天地輪回的讀解方式，造就了其作品中既古且新的辯證美學。

色相菩提：生命的涅槃詩學

若說山水是他向遠古的回溯，花鳥則是將人間煙火升騰為大千妙相的密鑰。其丈二匹的《國色傾城》通篇不見葉片，百朵涌動的紅牡丹將素白宣紙擠壓成漸漸崩塌的雪原，富麗堂皇，十分壯觀。

王白石的禽鳥題材更蘊藏人性寓言。某次畫展中，立于《聽雪》前的觀眾無不屏息：多只麻雀從墨色樹間驚起，有的振翅欲沖天際，有的回顧舊巢，有的慌亂碰撞如墜冰窟。這幅作品因筆法太過傳神，竟被法國藏家誤讀為"后現代群體焦慮的東方表達"而要高價收藏，他卻婉拒了。事后友人調侃此事，他撫掌大笑：“麻雀不知天下事，原是某人心中事?！?/p>

最令人動容的莫過于他對殘荷的禮拜。他連續五年秋分時節居于周口淮陽湖畔等地，從飽滿挺立的初開到枯槁垂落的敗葉，寫生創作的幾百幅作品堆滿整間畫室?！堵牶伞废盗兄校茢〉纳徟钆c蝕蛛網相，卻在暗褐色瘢痕里滲出淺金絲線般的葉脈，宛若往生者在訴說未燼的執念。這種對衰亡極致美學意義的挖掘，恰似他在某次訪談中所言：“死亡是生命最后的畫筆，所有顏色抵達終極時刻，都將蛻變為真理的留白。”

丹青藏鋒：時代的鏡像書寫

拒絕將藝術囚禁于象牙塔的王白石，始終視畫布為映照時代遷移的銅鏡。

這種對現實的憂思，在近年愈發深邃。幾年前他自閉關于畫室，將新聞中四川大火二十余名消防官兵葬身火海的英雄事跡，全部轉化為意象化的墨痕。《赤焰英雄》畫卷里，木棉花化為無數懸空的火焰，在烈焰面前武警官兵不顧危險，依然沖向烈火的感人畫面，堪稱新文人畫介入現實命題的典范之作。當臺灣某美術館想高價收藏時，他堅稱要等著捐給未來的中國軍人紀念館。

薪火相傳：河洛新韻的覺醒

面對"中原無大家"的質疑，王白石以《川江云嶺盡朝暉》《欣欣向榮》《聽雪》等數百數幅作品作出回應。畫面中千年古柏撐裂花崗巖山體，根系卻與腳下牡丹花海的經脈相通，俯瞰如青銅器上舒展的蟠龍紋。當《欣欣向榮》《川江云嶺盡朝暉》懸掛于人民大會堂時，曾有學者指其隱喻中原文明的隱性傳承，“地表的牡丹是六朝金粉，深藏的根系卻是河洛古國的卜骨”。

中年的他更著眼于美學教育的星火傳承。在山野田園寫生中，常常衣衫沾著泥土邊啃冷饅頭邊創作邊聽他人講八大和揚州八怪。有時他會突然指著遠處的野鴨說，那就是徐渭晚年潦倒時筆下的野禽"，或是撿起飄落的樹葉當作天然筆洗或畫紙。

余暉中的碧蕓軒，王白石仍懸腕書寫水墨的史詩。案頭舊瓷瓶中，半枝枯萎的野菊花與新折的牡丹共棲，恍惚間，他仿佛看見花鳥與山水這兩個永恒的母題在他筆下達成和解——花瓣化作群山，鳥鳴凝為飛瀑，忽然大風掀動畫卷，百萬年前的甲骨灼痕正與當代的鋼筋密林重疊。這就是中原大地孕育的雙重絕唱：既有青銅鼎彝的沉雄渾厚，亦帶著陶塤破裂時的清越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