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的俄烏停火談判又有了新動向。俄羅斯5月14日宣布了土耳其俄烏會談的代表團名單,但普京并不在名單中。隨后,美國宣布,特朗普也不會前往伊斯坦布爾。
稍早前,普京提議俄烏雙方15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無條件重啟直接談判,并稱談判期間可能就一些新的停火建議達成一致。對此,澤連斯基回應稱,烏方期待12日開始實施全面和持久停火,他將在土耳其“等候”普京。面對俄烏的“隔空喊話”,特朗普在前往中東訪問的途中則表示,如果普京出席,他也會前往土耳其出席俄烏談判。
目前,俄羅斯、烏克蘭、美國、歐洲等各方對停火談判的真實立場是什么,各自的條件又是什么?此外,俄羅斯剛剛結束勝利日閱兵,經歷了三年多的沖突,俄軍工產業建設得到了哪些有價值的經驗?
觀察者網對話俄羅斯高等經濟研究大學歐洲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軍事專家瓦西里·卡申,就上述問題分享了他的觀點,供讀者參考。
【整理/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關于俄烏停火談判,美國總統特朗普的表態正在發生一些變化,稍早前他略帶失望地懷疑普京可能并不想停止戰爭、而只是在敷衍他,如果未能達成協議是“俄羅斯的過錯”,并打算對俄石油出口征收二級關稅。您怎么看目前談判陷入的僵局?
瓦西里·卡申:我不認為目前談判已經徹底破裂。俄美雙方仍存在達成協議的強烈意愿。特朗普需要這份停火協議實現兩大目標:一是削減國防開支(長期計劃是未來八年縮減40%),二是向亞洲集中大量軍事資源以遏制中國。
相比前任,特朗普認為在烏克蘭的沖突并沒有給美國帶來多少收益。自烏克蘭2023年反攻失利后,甚至拜登政府也意識到他們正逐漸走向失敗。特朗普對戰局的評估更為悲觀,所以他需要促成停火。但這是一份十分復雜的協議,不僅僅涉及俄美兩方,還包括歐洲和烏克蘭。后者事實上并不真正希望達成停火協議。
出于個人原因,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希望延續戰爭狀態,因為一旦實現停火,烏克蘭將舉行選舉,他必然落敗。歐洲也需要這場針對俄羅斯的代理人戰爭能繼續下去,以服務好幾個重要的政治目標,包括歐盟的內部改革、壓制歐洲政壇的極端反對派等等。比如此前在羅馬尼亞大選發生的事情。一位“極右翼”政客贏得了第一輪選舉。于是,歐盟方面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指控那名候選人得到俄羅斯支持,取消了他的參選資格。這充分暴露了他們的運作機制。
停火談判的進程注定會很艱難,可以預期,烏克蘭方面將竭盡所能地試圖破壞協議。但俄美雙方會繼續對話。隨著時間推移,歐洲和烏克蘭的立場也在開始改變,因為他們很清楚,不可能在失去美國的支持后單獨對抗俄羅斯。
所以我認為,在今年(甚至未來幾個月內)達成一份停火協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當然過程中會有波折,比如出現加征關稅之類的聲明等等。
觀察者網:在這場戰爭中,人工智能與低成本的無人機技術在俄烏沖突中得到廣泛運用。這對當代軍事平衡產生了哪些沖擊?
瓦西里·卡申:穿越式自殺無人機(FPV Drones)的運用已經徹底改變了戰術層面的戰爭形態。自2023年下半年以來,FPV無人機開始在烏克蘭沖突中大規模投入使用(之前只是小范圍運用),這意味著在戰場上密集集結部隊變得十分危險。交戰雙方都在大規模使用無人機,甚至是數天內投入上千架,就像使用炮彈一樣使用它們,這導致作戰載具的損毀率激增。
俄烏沖突期間,一名俄羅斯軍人正在操作一架Supercam無人機。 視覺中國
俄方已經實現無人機的自主生產,而烏方主要是對西方提供的零部件進行組裝。無人機技術演進的下一個階段是排除人工操作員,通過人工智能的應用實現自主識別與攻擊。這會帶來新的作戰能力提升,因為此類智能無人機更適合抵抗電子戰干擾、效率更高。俄羅斯正在使用的部分巡飛彈彈藥也配備了AI圖像識別技術,并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我認為,由AI控制的致命性武器平臺的大規模運用是不可避免的趨勢,“潘多拉的盒子”已經被打開。這樣的趨勢必然會擴散,一些地面自主作戰平臺和重型無人機也在測試中。
AI的另一個重大影響體現在情報處理上。如今,軍隊可以通過天基偵查系統高速地收集與處理數據,這改變了戰爭的性質。因為即使在遠離前線的后方,大規模集結的部隊一旦被(電子情報或者是光學成像偵察)衛星定位,便會迅速遭到炮火或導彈打擊。這改變了一切。
目前,唯一可行的反制手段就是擊落敵方的衛星,但這將引發嚴重的戰爭升級。太空偵察能力的發展正從根本上改變戰爭形態。
觀察者網:圍繞中亞地區的大國博弈,美國推行了“C5+1”外交機制,俄羅斯依托集安組織建立的安全架構,中國也通過“一帶一路”倡議推進能源、基建等項目。您怎么評價中亞國家面對大國博弈的選擇?若美國在中亞復制烏克蘭代理人戰爭的模式,中俄應該如何應對?
瓦西里·卡申:目前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比較低。中亞國家在國際舞臺上表現出高度理性與成熟。他們確實善于利用大國之間的矛盾與競爭為自身謀取利益,但避免加入任何軍事聯盟,也深知破壞對華、對俄關系的風險。
中亞唯一一個存在一定內部穩定與民族團結問題的國家是哈薩克斯坦,這主要取決于哈薩克斯坦國內政治的性質,但局勢較過去已經緩和了許多。中亞國家與烏克蘭不同,事實上他們普遍積極地抵制外部勢力滲透。
關于俄羅斯提出的“大歐亞伙伴關系倡議”,其在安全領域的核心主張是,歐亞大陸的事情應該由歐亞大陸國家自己解決,不應受到美國和歐盟的干涉。只有生活在這片區域的國家和民族才有權決定自己的未來。俄羅斯提議在這些國家和不同的國家集團中建立一個關于安全安排的網絡,其中各國的關系應該是平等的、建設性與包容的。我們應該在這些安排下逐漸團結,融入并創造一種新的秩序結構。
觀察者網:早前在3月份的通話中,普京與特朗普總統同意就核軍控與戰略穩定問題加強對話。而特朗普也曾表示邀請中國加入相關談判。俄方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是什么?
瓦西里·卡申:我認為美國方面可能存在一些誤解與錯誤表述。俄羅斯從來沒有答應過邀請中國加入相關談判。俄羅斯的立場是:如果美國希望中國參加談判,這應該是中美之間的雙邊問題。如果中國不希望參加,俄羅斯也不會為美國做任何事情。
與此同時,俄羅斯要求美國的軍事盟友,比如英國、法國,也需要參加軍控談判,因為他們與美國存在聯合的核計劃。這是合理的要求。但考慮到各方都在升級本國的核武庫,實質性的談判很難推進。
2024年10月29日,俄羅斯在戰略核力量演習期間發射洲際彈道導彈。 視頻截圖
我們的理解是,特朗普現在想要討論核軍控問題是因為,他想為美國發展更大的戰略計劃爭取時間。
首先,特朗普想要打造一個龐大的導彈防御系統,他稱之為“金穹”;與此同時,他希望通過談判削減各國的核武庫,這將徹底摧毀俄羅斯、中國與美國之間的戰略穩定。
其次,由于多年來的忽視,美國的核武庫處于非常糟糕的維護狀態,既沒有能力快速反應,也缺乏核彈頭與發射裝置的大規模生產能力。所以美國需要時間擴充核武庫,其最終目標是建立同時對抗并壓倒中俄的核優勢。這樣的思維在美國2023年發布的《戰略態勢報告》中已經有明確闡述。
觀察者網:可否向中國讀者分享一下,俄羅斯軍工產業在這場沖突中收獲的經驗教訓?您認為俄羅斯與朝鮮、伊朗等國在軍事領域的合作會深化到什么程度?
瓦西里·卡申:首先,我們的經驗是,需要重塑俄羅斯的軍工產業體系,能為軍隊提供面臨持久的高強度沖突(意味著遭受大量損失)所需要的武器裝備。這需要建立一套非常高效的經濟和人力動員體系,專注于大規模生產。軍事體系的鋪開建設越廣,可堪使用的武器裝備的大規模生產能力也要跟上,而且需要維持長期的運轉。
第二點,我們需要重新反思戰爭經濟中部分領域的建設思路。現在,出現了遠程攻擊型無人機這種非常廉價的武器,用昂貴的地對空導彈攻擊它們是非常不劃算的。以西方的防空導彈為例,單價從數十萬美元到數百萬美元不等,而那樣的無人機單價可能只有兩、三萬美元。所以,光是用廉價無人機淹沒敵人的防空系統,就足以讓他們破產了。
此外,我們還需要具備靈活的適應能力。因為在漫長的和平年代或低烈度沖突時期,形成了大量長期沿用下來的技術指標或管理規定,這讓快速創新(比如改變某些地面載具與艦艇已經得到認證的設計)變得十分困難。這里面涉及許多官僚主義流程,大量的測試環節,其本意是確保武器裝備的安全性與可靠性;但在戰爭時期,這些流程就不如和平時期那么重要了。戰爭時期需要另一套管理制度。
俄羅斯與朝鮮和伊朗的軍事合作將會繼續,這給雙方都帶來了好處。我認為,俄羅斯領導層對目前的合作狀態感到滿意。朝鮮方面有機會獲得一些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的實戰經驗,這有助于提升朝鮮人民軍的作戰能力。
觀察者網:您曾提到,“中國軍工自主創新已超越俄式設計,但俄羅斯部分精英仍對中俄技術合作心存疑慮”。您認為目前雙方的合作存在哪些阻礙?俄羅斯如何定位自身在與中國軍事合作中的角色?
瓦西里·卡申:首先我們需要理解,目前俄羅斯與中國在國防技術合作方面面臨的問題主要出在思維層面。在我看來,俄羅斯與中國都抱有極端的“技術民族主義者”思維,某種程度上說,甚至要比冷戰時期的蘇聯更加落后。
比如,不管是冷戰還是今天的美國,都依賴一個龐大的合作伙伴網絡。當你與美國競爭時,不僅僅是同美國人,而是還要與日本(具備非常大的軍事潛力)、歐洲、以色列、韓國等國家的軍工技術能力競爭。他們是一個集團。
2024年8月在莫斯科舉行的“軍隊-2024”論壇上的中國防務展區
而另一方面,我們知道中國想要實現技術上的獨立自主。當中國進口某些技術,特別是軍工技術時,這往往會被視作一種落后與羞恥的事情,中國會想盡快地克服,實現本土生產與原創性設計。俄羅斯基本上也在做同樣的事情,甚至更糟。所以,當美國和幾十個發達國家開展軍工合作時,中國和俄羅斯基本上只能各自為戰。雙方開展了一些合作,但并非系統性的,而且彼此的信任度比較低。
如果想要嚴肅地同美國及其盟友開展競爭,中俄之間就需要長期性的深化合作,需要意識到我們彼此是相互依賴的。
我之所以拿蘇聯舉例是因為,即使在冷戰時期,蘇聯也曾將部分軍工生產完全外包給華沙條約組織的盟友。比如,蘇聯自己完全無法制造教練機,它們都是由捷克斯洛伐克負責生產的。有些軍艦型號蘇聯也造不出來,需要靠波蘭以及東德。這樣的案例還有很多。盡管其它華約國家的體量相對較小,但蘇聯依然愿意將一些生產外包給他們。
而今天,俄羅斯與中國還沒有準備好在軍工領域向對方進行外包。更多的時候雙方是在彼此競爭,確保自己能獨立生產與制造,在聯合研發上的信任度比較低。
為了改善軍工領域合作的現狀,我認為兩國可能需要做出一些重大決定,因為即使是中國恐怕也不能憑一己之力對抗美國和身后的幾十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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