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南寧吳圩國際機場,廣西當地的朋友開車來接。車子在高速上一路向前,映入眼簾的,是兩側山嶺起伏,有些山丘高,有些低矮,顏色是統一的油綠。即便對林木一無所知,遠觀也能認出中無雜樹,排列整齊、樹形筆直。
“什么樹?”
“桉樹。”
“全是?”
“全是!”
如此氣勢如虹,如大軍壓陣。
而過去,桉樹在我印象里,就是給樹袋熊吃的。
電視片里遙遠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始終陽光燦爛,始終白云藍天,茂密溫暖的桉樹林里,軟乎乎的樹袋熊一臉呆萌地啃著桉樹葉子,穿著卡其色短褲的外景主持人走近它,它也不避人。只是任人撫摸它們藍灰色的毛皮。主持人對著鏡頭,微微壓低聲音說,你看,因為板塊漂移、地殼運動,澳大利亞遺世獨立,在這兒考拉沒有任何天敵,它們沒有進化出敏銳警惕的性格,因此天生就懂得躺平。
這句解說詞,對于從小習慣了“緊張嚴肅”,深知“不進則退”的東亞人來說,是怎樣一種天方夜譚。原來同一片藍天下,“物競天擇”也非唯一的生存法則。
車在南國快速前行,天色慢慢暗下來,八桂大地,溫暖濕潤,群山上的桉樹林,化入黛色夜晚。
我拿起手機打開搜索欄看:桉樹的確原產于澳大利亞、巴布亞新幾內亞、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等國家。大航海時代,歐洲冒險家在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北部采集到桉樹的標本,并在19世紀初引入歐洲……那個時候,中國還沒有一棵桉樹,甚至字典里的“桉”字,與樹木無關,僅作為幾案的“案”的異體字出現。
直到,一個上海人出現。
當吳宗濂第一次看到桉樹,觸發他聯想的,絕不會是懶洋洋的樹棲有袋動物,他被這種樹木速生的效率吸引了。身處內憂外患的時代,他從桉樹身上看到了功能性和實用性,因此,他立刻上書朝廷,奏請廣泛引種桉樹。
這是上海與桉樹的命運交疊。事實上,當時的上海的僑民圈里已經小面積種植了桉樹。
今日上海市中心,以“法國梧桐”,也就是二球懸鈴木為行道樹的標志,但事實上,上海始種梧桐之際,也同時嘗試種了桉樹。在《上海園林志》里,我看到這樣一則記載:
清光緒十三年,法租界公董局以1000兩規銀從法國訂購250株懸鈴木苗、50株桉樹苗,次年2月培植于法租界苗圃內,引種結果是懸鈴木生長遠比桉樹好。光緒十八年,上海再次從法國運來一批桉樹苗進行試種,但仍然生長較差,從此桉樹被淘汰。
從1887年到1892年,正是吳宗濂從進入而立之年轉向不惑之年的時段。吳宗濂是在20歲時進上海廣方言館開始學習的,后入北京同文館學法語和俄語,畢業后任京漢鐵路翻譯,旋調入外務部,曾跟隨李鴻章,后任駐英、駐俄使館翻譯、駐英欽差隨員、駐法使館秘書、駐西班牙使館代辦等職。
此時的上海,正成為中國觀察世界的窗口。1882年7月26日晚間7點,在上海街頭,第一批弧光燈一起發光。它們由上海電氣公司供電,這是上海第一家,也是全國第一家電廠,這一刻,標志著上海進入電燈時代。翌日滬上媒體競相報道。電燈的亮起不僅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對這座城市的精神有所觸動:“昨夜,上海的景色將長久地遺留在中外居民的腦海里,他們第一次看到上海的街道上用上了電燈……他們中間曾經存在著一種堅強的信心,即有朝一日只需一盞電燈的光輝,就可照亮整個城市……成百上千的人帶著十分羨慕與得意的神態,凝視著明亮如月的電燈……”
吳宗濂也一定看到了家鄉街頭的電燈。
作為那個年代少有的外語人才,他敏銳感受著東西方文化交匯予以他的沖擊,也渴望在宦海沉浮中抓住些什么有所建樹。
1910年,正出任駐意大利欽差大臣的他,參照法國植物學家的著述編著、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桉譜》,這是我國最早的關于桉樹的文獻。在《桉譜》里,他寫道:“中國林政之不修,二千年于茲矣!人第知取而用之,旦旦而伐之,孰思所以培養者乎?”《桉譜》第一是《名義》:“此樹照法文譯音,曰‘安加利潑多’……吾國本無此樹,自無其名,今按音造字。”
這樹,由此有了中文名字。安加利潑多,Eucalyptus,Eu是“好”,后綴意為“覆蓋”,意譯為“亭亭如蓋”。我想到在廣西的山丘,看到它那鋪天蓋地的架勢,真當得起這個名字。但吳宗濂上書奏請種植桉樹的建議,得到的唯一批復,是“宣統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奉旨批:該部(農工商部)知道,欽此”。
《桉譜》出版翌年,辛亥革命第一槍在武昌打響。
上海《嘉定縣志》記錄了這個官員的后半生:1924年任浦口商埠督辦,籌劃在浦口開辟港口、建造長江大橋,未果,且倒賠銀兩,從此一蹶不振,于1933年在上海去世。
吳宗濂去世約30年后,南京長江大橋建成通車。它的一端就在浦口。這是長江上第一座由中國自行設計和建造的雙層式鐵路、公路兩用橋梁。人們稱它為“爭氣橋”。在關于這座大橋的表述里,總說“它不僅是新中國技術成就與現代化的象征,更承載了中國幾代人的特殊情感與記憶”。
“幾代人”,這句話以前讀到的時候也不留意,現在想想,這三個字,是何其沉甸甸。多少人的一生,就在這三個字里,過去了。其中,也有開眼去看了世界的吳宗濂,一個精通多門外語,卻在自己的時代里說不上話的人。
嶺南溫暖,讓桉樹這種舶來品繁衍開來。嶺南也多雨,在暮春的夜晚,雨水落在桉樹林上,發出自然的樂聲,似是無盡的話語。
我聽著那聲音。
在一百多年前的某個夜晚,電燈亮起。在上海的一片屋檐下,剛剛結束字詞的推敲,決定了桉樹之名的吳宗濂,合上文稿。
這座城市,當時已經見識了能遠洋的巨輪、見識了海關的鐘響起來令全市可聞,見識了現代印刷術,也見識了上海第一輛有軌電車通車營業,線路就自今天靜安寺沿愚園路、常德路、南京西路至外灘上海總會。
這座城市也即將見識時代變局的浪潮襲來。無人可以在此躺平。
原標題:《為桉樹命名的人 | 沈軼倫》
欄目主編:舒明 文字編輯:錢雨彤
來源:作者:沈軼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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