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這里是「星期天文學」。也許有讀者還記得這個名字,它初創于2016年,是鳳凰網讀書最早的文學專欄之一。這幾年,我們與網絡環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開放,也意識到文字載體的不易,和文學共同體的珍稀。
接下來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學」將以一種“細水長流”的方式,為純文學愛好者設宴。這里推薦的小說家,年輕而富有才華,是新文學的旗手,他們持續而毫不功利的寫作,值得我們多花一點時間,也補綴、延展了我們的時間。
「星期天文學」第47輯,嘉賓是作家程皎旸。《打風》是程皎旸最新的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十一個以當代香港為背景的故事。
今天向大家分享的是書中的《香港快車》,講述的是一個關于記憶與幻滅的故事。小說從女主角的朋友阿石的突然失蹤開始,當記憶不斷閃回,阿石的形象被一點點拼湊出來。而當女主角逐漸接近真相時,才發現自己對這個朋友,幾乎一無所知。記憶開始腐爛......
本文摘選自《打風》,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程皎旸,武漢出生,北京長大,18歲移居香港,畢業于香港大學,曾為文化記者、國際4A廣告公司策劃師、金融集團市場營銷、大學講師等,已出版小說集《打風》《飛往無重島》《烏鴉在港島線起飛》《危險動物》;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新人獎,入圍臺灣時報文學獎等。
香港快車
01
香港驟然降溫那日,阿石曾給海莉發微信:收工打邊爐?大家樂,一人鍋。海莉沒回。彼時她在電腦前廝殺。金融公司,數據分析師招聘筆試,SQL理論及應用,抓取數據,分析餅狀兼條形的報表。手機振動了一下,令她分神。落地窗外的海岸線,沉浸在蚊香片似的紫,幾只白燦大船漂在維多利亞港。她將手機調成免打擾模式。交卷時再抬眼,蚊香散盡,熒光成片在海燃燒,大船不見了。
她小跑在告士打道,夜風在玻璃幕墻間盤旋,撲棱棱鞭打雪紡衫里的蝴蝶骨。胡亂拐入駱克道,瞬間粉紫霓虹,一整排媽媽桑,干瘦,癡肥,翠綠金黃,閑懶坐在酒吧門口,身后黑簾緊閉,曖昧熏香隱隱飄出。原來金融街背面便是紅燈區。她開手機,google map,這才看到阿石的約飯信息,趕緊回:啊你吃了嗎?我去找你啊?隨后又給他補了電話,可惜沒人聽。行至地鐵站附近,她隨意進了家茶餐廳,點了車仔面。沙爹濃湯底將她魂魄都暖了回來。
一周后,她拿到金融公司的 offer。
返工第一個月,她每日收工都要去吃那家車仔面,湯浸蘿卜,咖喱魷魚,豬紅豬潤,一直吃到圣誕節。平安夜氣溫莫名回升,她穿綠格短上衣,酒紅包臀裙,露出一整條小腿,大把時間不知如何消磨,想起阿石。她給他發微信:今晚有什么活動啊?奇怪的是,他竟沒回。
不久她轉正,車仔面也吃膩。朝九晚六,周一捱到周五,happy Friday,去尖沙咀中環 SOHO,喝酒蹦迪,周六睡到下晝。如是重復著,香港就忽然初夏。她在潮熱中經過一家新開的餐廳,可以一人食的日式燒肉,忽然想起阿石約她吃一人鍋的夜晚,居然已是去年的事。她有點驚訝,這條友居然這么久都不曾主動找她。
她給他發微信,打電話,通通沒回音。
她開始詢問他們的共同好友。此前他酷愛社交,在香港生活的這八年,友誼觸角達至金融,政治,媒體,航天,幼兒教育。然而這些領域的友人通通無法聯系到他。他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
也許阿石消失了,不一定會再出現了。
她望著手機屏幕發呆,很久沒有回過神來。
電影《重慶森林》
海莉與阿石曾一起度過一次平安夜。2011 年,在尖沙咀,從海港城,到1881,再到半島酒店。頭頂是金燦燦的圣誕老人,駕著鹿車,靜止在夜空。
在那晚之前,海莉和阿石算是“有計傾”。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校區只有一棟樓,五層,銀灰金屬外墻,人稱“港大空間”。他們時常將學生證上的 “空間”遮住,佯裝去了港大,但其實心知肚明,自己是在港大附屬學院,讀副學士課程。那一屆學生近一萬人,只有五十多個大陸生。海莉和阿石在一門選修課相遇,起初她主動靠近他,覺得他長得像黃宗澤,可惜一張嘴就暴露笨拙,好似不懂主謂賓,詞組或短句胡亂蹦出來,偶爾被迫回答教授提問,英文講得“一舊舊”。分組做功課,海莉假裝不認識阿石,盡管他在她斜后方,一直小聲對她“喂喂喂”。她選了英文流利的菲律賓男孩,和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中學校服、每節課都要回答問題的本地女同學,作為組員。她要小組功課拿A,GPA 爆 4,這樣才有機會通過 Non-jupas 申請入讀真正的港大。下課她不好意思看向阿石,但他卻如常問她,喂,中午吃什么?
港大空間沒有學生食堂,他們需要穿過幾條街,到最近商場,混跡在午休的上班族里,吃著比學生餐貴一倍的食物。服務生語速好快,她完全聽不明,點餐都是他幫忙。他是深圳人,說起粵語時,她覺得他還是有點像黃宗澤。她讓他教粵語,他就專門教些不正經的:蛋散。粉腸。仆街。冚家鏟。溝仔。溝女。你受唔受溝啊?我係你條仔。你係我條女。唔好啊?咁你做女神,收我做兵咯。海莉笑著翻白眼。
阿石的粵語讓他很快就與本地學生混熟。有時他會叫其他同學一起午餐,什么護理的,土木工程的,法律的,他居然都有認識的。起初所有人都會遷就海莉,說不流利的普通話,但聊開了就自動變回粵語。她看著他們夸張滑稽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場周星馳粵語電影,卻沒配字幕。
有次下課,他神秘兮兮對她說,帶你吃好的。坐地鐵到九龍塘,混到城市大學里,學生食堂平靚正,他們吃了很多。吃完閑逛,什么都要看,民主墻,泳池,戶外餐吧。無意撞見一座涼亭,亭邊有池,水如琥珀,倒影玫紅簇簇,是盛開的簕杜鵑。海莉一邊拍照,一邊感嘆,如果可以申請到城大就好。阿石擺手,算罷啦,城大 Non-jupas 不收大陸生。
下午沒課,他們從城大通道行至又一城。只是十一月而已,商場里已布置了二十一米高的圣誕樹。他們直達最高層,趴在走廊欄桿向下望,樹尖頂著一顆大星星。
不如一起去尖沙咀看圣誕樹咯,平安夜,聽說很好玩,阿石提議。我要看看時間,期末好忙,海莉說。做功課?過完圣誕再說啦,阿石繼續慫恿。海莉沒說什么。
電影《過春天》
其實海莉在撒謊。她的平安夜想和 Jari 一起過。那日她去港大聽講座,了解今年 non-jupas 招生信息,一個男生向她走過來,高高大大,肩膀開闊,穿墨綠色襯衫,軟軟法蘭絨,好像被雨浸軟的爬山虎。你好,我叫 Jari,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他說英文,遞給她一份信息冊。她仰視他,覺得他下巴線條硬朗,臉型好似獅子,但深棕色眼神卻不兇狠,仿佛嵌在海水里的月亮。原來他是學生大使,社科系優秀學長,今天來幫忙解答疑問。她找他要了手機號,時不時給他發信息:請問文科副學士申請學士是不是競爭很大?GPA 一定要過 4 嗎?IELTS 是不是一定要 7.5 以上?Jari 宛如寫郵件那樣回復她的信息,十分嚴肅。她希望說點輕松的。例如,他住在哪里,中學在哪讀的,平時喜歡做什么,是不是單身。他也回復。他小時候住英國,因為爸爸是英國人,后來爸媽離婚,他跟媽媽搬回香港,住在灣仔,喜歡運動,加入了港大擊劍學會,有一個從中學就在一起的女朋友,不過三個月前分手了。她透過文字艷羨他的生活,幻想自己加入他的青春,成為美劇里啦啦隊長一樣的女生。
對了,他話鋒一轉,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個晚餐怎么樣。有些話題想與你討論。
他與她約在一家中餐廳,在銅鑼灣。遠遠見她來了,他站起來,為她拉開椅子,請她坐下。她精挑細選,穿了件粉色碎花連衣裙,外搭白色粗線毛衫,而他穿得隨意,黑色衛衣,胸前有一個小小的 logo,是 Ralph Lauren 的。看看想吃什么?他說的是中文,普通話,但有點生硬,帶著西方人的口音。那時她還沒有習慣香港物價,看什么都覺得貴,一盤茄子而已,也要 150。我吃什么都 OK,她說。那吃魚吧?我記得你說你喜歡吃魚,他說。她咯咯笑起來。她的確說過,夾在一些無聊的廢話里,他居然記得。
吃飯時,他陸續問了她很多問題。例如,她為什么要來香港?大陸朋友是否了解什么是副學士?大學畢業后,打算留港發展嗎?居港七年才能拿到香港永居身份,是否感覺太久?她答得心不在焉,為一些小事感到甜蜜,例如他一直給她夾菜,他的聲音好溫柔,他對她好像很感興趣。
晚上他們在銅鑼灣隨意走了走。街上樹枝掛滿金燦燦燈飾,時代廣場大屏幕放映圣誕老人飛過的動畫,天地間都飄著 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的旋律,一對對情侶雙手纏繞著與他們擦肩而過。你是不是走得累了?他問她,指著她的高跟鞋。還好,只是腳后跟有點疼,她說。他便輕輕挽住她的胳膊。她緊張得連謝謝也忘了說。他一直扶著她,把她送到地鐵站,入閘口。路上說了什么,她都不太聽清楚,心里一直為胳膊上的那只手而興奮。臨行前,他對她說,謝謝你啊,今天回答了很多疑問,這對我的論文很有幫助……她本來想說沒事,一張嘴,就變成了:圣誕節可以跟你出去玩嗎?他和她都愣住了。 Well,我約了朋友,是擊劍隊的,可能有 party,他說。那可以帶我一起去玩嗎?她明知不妙,卻繼續追問。這不合適吧……他說。她趕緊大笑,哎呀我開玩笑啦。
夜晚到家,她收到 Jari 的信息。安全到家了嗎?她沒有回。一早起來又收到他的信息,Hey,你沒事吧?我不是不想帶你去 party,但我們是不同的 social group。
Social group,她思索這個詞的含義。是指交友圈,階層,還是更多別的?
沒關系啊,你們玩得開心點!她回復他。那天是 21 號,圣誕前四天。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從心里被連根拔起。想了想,她還是給阿石留言:我平安夜可以跟你出去逛,到時晚上八點在尖沙咀地鐵站見吧。
怎么,不用做功課了?阿石很快回應她,附帶一個壞笑表情。到時見咯。他說。
她想,有人陪,總好過沒有,這畢竟是在香港的第一個圣誕。
然而平安夜,阿石卻遲到了。
她在地鐵口站了一個鐘,盯著路人來來往往。怎么香港女孩連平安夜都不過分打扮?幾乎都是簡單素色長袖 T 恤,將針織衫披在肩上,磚紅或淺啡,裹一條包臀裙,或緊身牛仔褲。她望著自己的傘裙擺,金色玫瑰在黑夜里閃光,不禁覺得不入流。為什么阿石還沒來?她已經想要離開,結果他又從地下通道里沖出來,扒開身前路人,頂著一腦門大汗,身上套著一件熒光綠沖鋒衣,好像來加班的交警。
影視《東京女子圖鑒》
你今天穿這么隆重哦?他憨笑著跟海莉打趣。經他這么一說,她愈發覺得自己的裝扮不對勁,癟癟嘴,說,你怎么遲那么久?我從深圳趕過來,他喘著氣解釋。為什么跑回深圳?她問。我爸咯,他有點毛病,我送藥回去,說著,他斜嘴一笑,怎么,想早點見到我?她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向前走。
路上人好多,他們舉步維艱,但還是堅持走到海港城,看到一排五彩繽紛的小圣誕樹,每一顆上面都掛著名牌,好像是捐贈者的姓名。會不會有我的名字 Hayley 呢?她找了一圈也沒有發現。他們又去了 1881,維多利亞式古建筑,在夜晚散發神話故事般的光。圣誕樹旁有夢幻南瓜車,女生們都圍在車邊照相,海莉好不容易排到位置,讓阿石給她拍照,事后檢查照片,都是糊的。你怎么什么都不會,她抱怨他。怪你手機太爛咯,他笑嘻嘻。
他們漫無目的閑逛,隨便瞎聊。
最近考了雅思,他說。考得怎么樣?她問。很爛,還不到 5 分。這么爛?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我考了 7 分,但我想沖 7.5。他露出夸張的表情,說,犀利啊,等你去港大,帶我飛啊。她卻仿佛聽不見,只是回想起 Jari 的英倫腔,以及那個原本充滿憧憬的夜晚。
還不到十一點,她就說要回家。不倒數嗎?他問。她搖頭,指著自己的腳,這個高跟鞋穿得我很難受。雖然是借口,但也是事實。想不到阿石又發出惡作劇般的笑聲,那你赤腳咯。海莉無語。她希望 Jari 還可以在她身邊,輕輕挽著她的胳膊。
終于入了地鐵站,里面的人比外面還多。阿石和海莉一前一后站在扶手電梯上,忽然,一輛列車呼嘯進站,他趕緊小跑而下,并對她揮手,說,快快,追上這班車。她也想跟著他跑,但腳板底痛得厲害。她想對他背影大喊,喂,慢點,等等我。但她不好意思,在這么多人面前喊出普通話,那似乎比她的衣著更不入流。阿石終于沖進車廂,一回頭,才發現自己丟了海莉。他想出來,卻被不斷涌入的乘客阻攔。“車廂即將關閉”的警報響起,他不管不顧,好不容易踏了一只腳出去,卻被車門夾住,眾人一陣尖叫,好在門又開了,他被周圍乘客扯回車廂,門關了。她已走到月臺,看他貼著玻璃門,擠眉弄眼對她做手勢,示意她在下一站等。那一刻,她感到所有人都在回頭看她,蠢極了。
車開走了,她望著他貼在玻璃門上的憨笑遠去,心想,以后不要再跟他走那么近了。他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是像 Jari 那樣的紳士,本地人,高材生。
那晚以后,海莉全心全意復習,準備期末考試,無論阿石給她發什么信息,她都不再回復。有時,她一覺醒來,會發現靜音的手機有一串未接來電,都是阿石打來的,她也懶得回應。
一個寒假過去,又開學了,海莉和阿石沒有相同的選修課了。偶爾,他們在港大空間的走廊相遇,她會假裝看不到他,匆匆走過。起初,他還會厚臉皮追過去,但逐漸他意識到,她不是沒有看見他,而是不想理他。于是,他也不怎么追她了。
又過了一學期,海莉收到了理工大學的 offer,雖然不是港大,但她也心滿意足。她終于可以離開那個配不上自己的空間了。
02
阿石失蹤以后,海莉的生活并沒受到太大影響,只是有時在她一時興起,想要找個搭子陪自己吃飯、閑逛或吹水時,便少了他這個選項。
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一個背影,一米七五左右,廓形西裝耷拉在屁股上,走路時腦袋微微左傾,好像在思考問題。阿石?她覺得很像,小跑追過去,卻發現不是他。
香港很小,她曾有次真的在街上碰到阿石。那是 2016 年,她大學畢業后第一個春天,在上環一家財經公司,做雙語文案。工作并不開心,上司有情緒病,時常因為一點小事,例如文件名忘記標注時間,而把海莉罵到流淚。那天下午,她到公司樓下 711 買咖啡,出來后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循聲望去,有個剪影沖她揮著手跑來。她戴上近視眼鏡看,跑來的竟是阿石。那年離開港大空間,她再沒見過他。據說五十個大陸生,只有兩個人拿到香港八大的 offer,其中一個就是她。其他人不是去了外國讀野雞大學,就是中途退學回老家。她以為阿石也早就不在香港,畢竟,在她記憶中,他的成績實在太爛了。
但他沒走,他居然也成功留在香港,并不再穿熒光色沖鋒衣,而是一套挺括的深灰西裝,all back 發型令他看上去更像黃宗澤了。
嘩,好耐無見啊!她見到他很開心,給了他一個歐美式友好擁抱,這是她沒預料到的。也許因為他變了,那身西裝令他看起來不再像個傻小子。
廣東話進步左咁多?他對她斜嘴一笑,腔調還是那么欠打。
他們站在 711 前聊了聊,她才知道,他后來花大錢找了留學中介,幫他制作許多文件,終于申請到一家私立大學,讀工商管理。學校很爛,沒什么人知道,工作難找,好在他朋友多,托人介紹,才進了一家公司,也在上環,離她很近。
什么工作啊,要穿西裝,賣保險嗎?海莉拿他打趣。屁啦,我才不賣保險,我做移民的,阿石說。哦,我知道啦,不賣保險,賣人頭……海莉笑。噓,阿石故作玄虛,低調點,我是上環揸 fit 人,不要到處說……
兩人笑作一團時,她看到一坨烏云飛過,是喜歡講是非的同事。果然,她一回到辦公室,就有人問她,為什么要在工作時段拍拖?她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卻頻繁約阿石在公司附近午餐,似乎故意彰顯她的叛逆,給那些八婆看看。那段日子,阿石帶她吃了不少美味。蘇杭茶餐廳,九記牛腩,熟食中心里的泰式炒飯。中午時段總是很多人,阿石如果不忙,會提前半個鐘去餐廳霸位。有時實在沒位,他們就在街邊買小吃,韓國紫菜卷,日本壽司,泰式燒烤,五光十色一起打包,拎到新紀元廣場花園,坐在石板階梯上享用,四周是棕櫚樹,樹后是水藍色玻璃幕墻,風吹起她的頭發,她在模糊間看向阿石的側臉。
電影《月滿軒尼詩》
我辭職了哦,阿石忽然說。下?為什么?海莉吃驚。這里太遠,每天通勤四個鐘,想死。阿石這么一說,海莉才知,他為了省房租,住在深圳家里。那你之后做什么?海莉問。新工在落馬洲,離家近,阿石說。哈哈什么公司啊,開在落馬洲?海莉好奇。阿石不說,她更好奇,不斷逼問,他支支吾吾,說,十八禁啦。她不明白。哎呀就是成人用品啦,他說。海莉笑得前仰后翻。那你做什么,模特嗎?她笑。屁啦,我做 admin 啦,他說。
兩個星期后,阿石不再來上環。
如今,阿石到底去了哪里呢?她又給那幫共同朋友發了一波信息,但依然無人與他取得聯絡。
猶豫再三,她從通訊錄里翻出一個形同僵尸粉的賬號。頭像是一個穿著婚紗的新娘背影。
阿石前女友,這是她給那個賬號的備注名,其真名是林清。
03
海莉只見過林清一次,和阿石一起。三個人,在西貢海濱吃泰餐。海莉與林清面對面,望見她中指戴一顆閃亮亮鉆石戒指,好像海面上的波光。他上周跟我求的婚,林清說。太突然了,我一點妝都沒有化,拍的視頻都發不了朋友圈的。金色午光流瀉在她向上揚起的蘋果肌,圓美笑容,讓海莉莫名想起費列羅巧克力。燦爛的一顆球。那必須要殺你個措手不及咯,阿石笑。剛好服務生端來鐵板蠔仔,“滋滋滋”對著林清冒油。阿石馬上扯開一大塊擦臉巾,將鐵板與林清隔開。海莉望著那塊白白小幕布,綻開一點點油星子,好像林清眼皮上若隱若現的銀色閃粉。
求婚是在尖沙咀星光大道搞的。林清把視頻給海莉看。阿石單膝跪地,身后站了一排人,穿著不同角色的卡通服,米奇,米妮,唐老鴨,布魯托,紛紛摘下頭套,露出真人面目,大喊,嫁比佢,嫁比佢,嫁比佢。海莉認得他們每一個人。做幼兒園老師的瑪利亞,做護工的肯尼,做紅酒營銷的阿李,做區議員的東哥。這是阿石從港大空間到工作后陸續結識的朋友,他都有介紹給海莉,有的一起吃過糖水,有的幫過海莉一些忙。為什么不叫我去求婚啊?海莉笑著質問阿石。他沒有回答,低著頭切盤里的牛肉,叉起一塊蘸蘸醬汁,喂給林清。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當初那個丟下她飛奔到車廂,中途還被車門夾住的傻子。怎么他如今變得那么懂得照顧女孩?然而為什么沒人這樣對待我呢。這個想法頓時令她沒了胃口。
后來她給自己解圍,一定是因為自己太忙,無心捉緊愛情。
電影《過春天》
大學畢業后的那兩年,她也不知自己忙忙叨叨些什么。沒什么工可以長久。廣告文案,網站編輯,娛樂記者,電視臺公關,她都試過,但不是因為選題風格與主編不合而憤然離職,就是因為不愿莫名為上司背黑鍋而被炒魷魚。她不是本地人,大學畢業后要拿 IANG 工作簽證才能繼續在香港生存。到了需要續簽的時候,她再次被炒魷魚。這一次她沒做錯什么,只是那公司成立不久,聽說要幫她續簽還需上交什么財務證明,太麻煩,反正她也沒過試用期,可以隨時被解雇。只剩下十天,她必須找到一個新工作,且公司同意為她辦理簽證,否則,她要被遣返大陸。但她不能走,她只差兩年就可以拿到永居,此刻離開,功虧一簣。她給許多人發求救信息。大學時的講師,實習時的上司,做普通話家教時認識的有錢家長。沒人回復。后來她寄希望于大學同學。很多相熟的大陸生畢業就去了外國,或回老家發展,本地同學跟她不算走得近。有一個回復,說自己認識中介公司,可以幫忙續簽,但需要五萬塊錢。最后,她聯系阿石。盡管那時候,她跟阿石關系很好,時不時發微信吹水,但她總覺得他只是一個在香港邊緣地帶做成人用品公司 admin 的傻小子。然而他很快回復了:你找東哥,可以幫你搞掂。
就是那個在求婚現場扮演布魯托的議員東哥,三十多歲,戴金絲邊眼鏡,清靚白凈,高瘦但駝背,他叫海莉去辦公室見他。在牛頭角公屋社區附近,一間擠在惠康與公廁之間的一百呎辦事處,堆滿宣傳冊,單張,橫幅,清一色印著東哥大頭像及其綱領。馬上要選舉了,需要麻煩你,這三個月幫我多多宣傳,派發傳單,東哥說,IANG 不用擔心,我今天就跟你簽合約,但不會注明你是暑期工,你可以當作是長工合約那樣遞給入境處,反正之后也不會有人來調查。她覺得天大的事情,就這樣輕松解決了。你是阿石的朋友嘛,東哥說,去年選舉,他也幫我拉票。你們怎么認識的?海莉好奇。她知道阿石喜歡交朋友,從港大空間那時就這樣,只是想不到他的觸角可以伸到政界。青年交流會嘛,我在里面做副會長,他是會員,很活躍的。原來如此。海莉想起來,之前阿石經常叫她去參會,什么同鄉會,商人聯誼會,港漂交流會。那些會搞活動,組團吃潮汕火鍋,到老人院做社工,到惠州一日游,諸如此類。她沒興趣。她喜歡的是巴塞爾藝術展,國際電影展,游艇會開放日,高端大氣上檔次。
喂,我要請你吃飯哦,感謝你幫我搞定簽證,海莉給阿石留言。看看咯,最近我下班要趕回家,阿石回。那周末?周末不在香港,他說。后來約了好幾次,他都沒出來。最后還是從東哥那得知,阿石戀愛了,業余時間都在陪女友。
阿石居然戀愛了,海莉當時有點意外,也許因為他沒在她面前提過其他女生。有時他會問她,有無拍拖啊?她都說等他介紹靚仔。但其實她有過一段感情,那個男人合乎她對伴侶的所有幻想,美國留學回來,做創意總監,身材高大,話不多,平時很忙,但一得閑就會帶她四處游玩,鉆入星街參觀獨立畫廊,深夜在中環 speakeasy 酒吧聽爵士樂,漂在赤柱海面的游艇上品嘗來自五個國家的生蠔。他對她花錢大方,似乎想娶她,有次趁她兩個室友回老家,到她租住的公寓約會,望著那個只有三百呎、四壁布滿霉斑、客廳堆滿雜物的空間,他說,我會帶你住更好的家。她那時很感動。在她心目中,他只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他已婚。被分手的時候,她鬧得很僵,把他送的禮物,一件一件砸到他的臉上。后來,她似乎無法愛上其他人。同齡人不夠那男人好,與他差不多的又令她不敢信任。
戀愛后的阿石,不怎么給海莉發微信吹水了。她也識趣不理他。不知過了多久,大約在林清出現的前幾個月,阿石忽然又約海莉吃飯。我失戀了,他說。
那次阿石大概是喝過酒才來,說東說西,毫無章法。譚仔米線的辣湯令他嘴唇比眼睛還紅。如果我是富二代就好咯,大把女倒追我。你記得阿林嗎?就我之前那個移民公司小老板,也是深二代,新移民,揸 Porsche,住跑馬地,天天發朋友圈。頂佢個肺。我天天累得要死,我媽還嫌我賺得少。她想讓我在香港買樓。你以為我不想嗎?我那點人工,都過不了貸款壓力測試咯。話說你要不要考慮上車?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咯,聯名投資。
電影《月滿軒尼詩》
海莉一邊嗦米線,一邊說些廢話,別想啦,向前看啦,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但阿石好像有點認真,他問,講真,如果我跟一個女生說,我可以跟她聯名貸款,在香港買樓,她會不會嫁我?如果是你,你會考慮嗎?
海莉沒有考慮,她覺得阿石說瘋話。但想不到,后來,他真的問了林清這個問題。他和林清在一個港漂相親派對上相識,兩人被分配到一組跳一曲交誼舞,在一前一后的三步踩里,他知道了她也是廣東人,前一年來香港讀碩士,現在畢業賣保險,她也知道了他是深二代,在香港住了六年多,很快就可以拿永居。后來一起喝酒,微醺時,他就問了她這個問題。她當時沒回答。第二天,他給她送禮物,因為記得她說自己血氣不足,他買了一大堆中藥補品寄給她。第三天,他把自己與房地產中介人的聊天記錄發給她。那些對話顯示,他家愿意出資一成首付,貸款上車,但他目前收入不夠通過壓力測試,如果可以有一個跟他差不多收入的伴侶,兩人可以聯名申請貸款。所以你放心,你的名字會在房產證上,他補充。又過了三天,她同意與他交往。
話說最近阿石有跟你聯系過嗎?不好意思打擾你,但我們所有朋友都聯系不到他,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很擔心他出事,海莉給林清留言。對話框里還顯示著她們上次的聊天記錄,是 2017 年底。林清說,今天很開心見到你啊,謝謝你告訴我那么多阿石的趣事,好好玩!海莉說,哈哈哈,說真的,我覺得他跟你在一起,比以前成熟多了,期待參加你們的婚禮!然后兩人互相發了幾個可愛的表情包。那時,海莉真的覺得,阿石會和林清結婚,因為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面上少了些揶揄人的壞笑,多了幾分靜謐的凝視,甚至說話也流利了,還能運用四字成語,這變化很微妙,也很致命,也許,這就是真愛帶來的化學反應。后來,他們開始準備婚禮。阿石時不時分享照片給海莉,問她意見,例如,我穿哪件禮服更好?婚禮燈光用紫色真的合適嗎?請柬這樣設計 OK 嗎?不久到新年,他如常給她發祝福微信,但沒再提與婚禮相關的事。情人節那天,他又給她發微信,你今晚怎么過啊?海莉反問,怎么這么得閑關心我,你老婆呢?他說,她回娘家咯。她沒明白,你不跟著回去?他說,她退婚了。
林清終于回復了海莉,是在第二天清晨。她連發了幾條:
沒有阿石的消息誒。
其實,我也很擔心他,他對我好像有些誤會。
分手后,他就把我拉黑了。
前陣子,也有另一個朋友問過我,但我真的聯系不到他。
不過,我有他親戚的微信,好像是表姐,我其實也可以問一下她,但是她也把我屏蔽了……
你要加她問一下嗎?
好啊,謝謝你,海莉回復。
阿石表姐的 ID 名稱是小雨。
小雨很謹慎,問了海莉幾個問題,例如她是怎么認識阿石的,在哪里認識的,確認海莉是他在港大空間的同學后,才通過好友申請。
阿石在那邊過得很好,小雨說。什么意思?海莉不理解,阿石發生了什么事嗎?具體情況,我不能告訴你,但你可以放心,他現在恢復得很好,小雨答。請問他是生病了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和朋友們可以去看望他,大半年沒有見過他,真的很擔心。海莉試探。有心了,但不能探望,除了他媽媽,沒有人可以見到他。很明顯,小雨不愿透露真相,但那時的海莉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她發語音,說,我知道這樣追問不太禮貌,但我真的很關心阿石,我跟他認識七八年了,他是我在香港為數不多的朋友,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幫他。過了好一陣,小雨才回復,知道有你這樣的朋友關心他,我為他感動,但為了保護他的隱私,我真的不能說,不過你可以理解為,他之前情緒狀態不佳,現在恢復中,我會把你的關心轉告他,等他好起來,他自己會聯系你的。
抑郁癥嗎?海莉想,但是沒可能啊,阿石是一個擅長把爛事變成冷笑話的人。難道是為情自殺?她回看阿石與她的聊天記錄。在約她打邊爐之前,他只是分享一些搞笑視頻,或新開張的餐廳推薦。偶爾有一次,他深夜發了一大堆吐槽,她沒及時回復,因為她那時忙著改變人生軌道。遭受文科生在香港搵食艱難的磨難后,她決定轉行。有個學姐,文科轉碼成功,現在硅谷工作,她受到鼓舞,業余時間修讀大數據分析及應用高級文憑,夜晚七點下班后才開始上課,十點多到家還不能睡,對著屏幕溫習那些挖掘數據的代碼,凌晨喝咖啡提神,夜夜捱到三點多。當那夜收到阿石的信息,看著那堆長長的心里話,她還以為自己在發夢:
……哎,我被當水魚了;她在深圳的房租,每月都是我媽在給;我只是出差,兩個星期沒理她,她就甩了我;我用小號偷窺她的微博,有個男的一直跟她互動……
等海莉翌日清醒,準備回復時,他卻好似沒事人那樣,給她發了一個女生照片,眼大大,面尖尖,穿著暴露,雙乳要跌出屏幕似的。這女的好看嗎?他問她。神經啊,她說。心里在想,這么快就到處看美女,果然男的都不是好東西。
也許他比想象中癡情,她想。也許他無法忘記林清,所以得了抑郁癥,現在被送去精神病院康復。真的這么狗血嗎?如果是這樣,那么他還蠻罕有的。
在這個分秒必爭如飛車盤山而上的香港,真情好似蜉蝣般晝生夜死。那我當年是錯過了一個癡情男孩嗎?她問。但無人回應她。那時她已經從逼仄的公寓里搬出來,數據分析師的工資足夠她獨自租住,位于堅尼地城的精裝修 studio。臥室大窗垂落木地板,青藍色,映出她獨自的倒影。
本文摘編自
《打風》
作者:程皎旸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25-4
編輯 | 土豆苗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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