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尹雪艷
文:白先勇
1
尹雪艷總也不老。
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有些頭上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臺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閑顧問,但也有少數(shù)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guān)里的大主管。
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臺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艷著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
尹雪艷從來不愛搽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著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艷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凈扮得了不得。
不錯,尹雪艷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xì)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著一副俏麗恬靜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艷出奇的地方。
見過尹雪艷的人都這么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fēng)情。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
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艷的臺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艷的風(fēng)采,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語,心里也是舒服的。
尹雪艷在舞池子里,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徑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著;即使跳著快狐步,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么從容,那么輕盈,像一球隨風(fēng)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扎根似的。
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艷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shù)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艷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醋心重的就到處嘈起說: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
誰知道就是為著尹雪艷享了重煞的令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生活悠閑了,家當(dāng)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的煞星兒。
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板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著嶄新的開德拉克,在百樂門門口候著尹雪艷轉(zhuǎn)完臺子,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十四樓摩天廳去共進華美的消夜。
望著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艷的云鬢上。
尹雪艷吟吟地笑著,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xì)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將一枚枚涂著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zāi)榈阶炖锶ァ?/p>
王貴生拼命地投資,不擇手段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堆成三倍、四倍,將尹雪艷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后用鉆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
當(dāng)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jié)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
最后贏得尹雪艷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拋棄了三個兒女,答應(yīng)了尹雪艷十條條件。
于是尹雪艷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棟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里。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艷便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群芳的姿態(tài)綻發(fā)起來。
尹雪艷著實有壓場的本領(lǐng)。每當(dāng)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著紫貂,圍著火貍,當(dāng)尹雪艷披著她那件翻領(lǐng)束腰的銀狐大氅,像一陣三月的微風(fēng),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fēng)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
尹雪艷在人堆子里,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著風(fēng)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起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艷;在兆豐夜總會的舞廳里、在蘭心劇院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上一棟棟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fā)椅上,嘴角一徑掛著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jīng)理、協(xié)理,紗廠的老板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跟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到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艷的重煞。一年丟官,兩年破產(chǎn),到了臺北來連個閑職也沒撈上。尹雪艷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dāng)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娘姨。
2
尹雪艷的新公館坐落在仁愛路四段的高級住宅區(qū)里,是一棟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
尹雪艷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jīng)營過一番。客廳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fā),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
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贊尹雪艷的客廳布置妥帖,教人坐著不肯動身。打麻將有特別設(shè)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shè)計得十分精巧。
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尹雪艷還特別騰出一間有隔音設(shè)備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guān)在里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有冷氣,坐在尹公館里,很容易忘記外面臺北市的陰寒及溽暑。
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著鮮花。尹雪艷對于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長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艷的客廳中都細(xì)細(xì)地透著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
尹雪艷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wù)劺显挘蠹叶加幸磺粦压诺挠那椋胍粫寒?dāng)年,在尹雪艷面前發(fā)發(fā)牢騷,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阿囡,看看干爹的頭發(fā)都白光嘍!儂還像枝萬年青一式,愈來愈年輕!”
吳經(jīng)理在上海當(dāng)過銀行的總經(jīng)理,是百樂門的座上常客,來到臺北賦閑,在一家鐵工廠掛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艷,他總愛拉著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
吳經(jīng)理的頭發(fā)確實全白了,而且患著嚴(yán)重的風(fēng)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長年淌著眼淚,眼圈已經(jīng)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
冬天時候,尹雪艷總把客廳里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jīng)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笑吟吟地說道:“哪里的話,干爹才是老當(dāng)益壯呢!”
吳經(jīng)理心中熨帖了,恢復(fù)了不少自信,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里,當(dāng)眾票了一出《坐宮》,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
尹雪艷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
跟尹雪艷結(jié)交的那班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shù)落她。當(dāng)尹雪艷平步青云時,這起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么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
當(dāng)尹雪艷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嘆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
可是十幾年來這起太太們一個也舍不得離開尹雪艷,到了臺北都一窩蜂似的聚到尹雪艷的公館里,她們不得不承認(rèn)尹雪艷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
尹雪艷在臺北的鴻翔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里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艷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可以拿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
于是這起太太們,由尹雪艷領(lǐng)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湯團,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股腦兒拋掉,好像尹雪艷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tài),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面來。
這起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艷對于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輸呀,輸?shù)镁獠藕媚兀》凑依镉欣吓qR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每逢宋太太搓麻將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艷帶著酸意地抱怨道。
宋太太在臺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癡肥癥,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態(tài)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xié)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
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fēng)頭,因此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別向往。尹雪艷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適當(dāng)人選,因為只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姊,‘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于是尹雪艷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面,憐憫地勸說道。
宋太太不肯認(rèn)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懟一番:“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像儂吧,尹家妹妹,儂一輩子是不必發(fā)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儂。”
3
尹雪艷確實不必發(fā)愁,尹公館門前的車馬從來也未曾斷過。
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館當(dāng)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館找到別處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艷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艷從來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
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因此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幾年前作廢了的頭銜,經(jīng)過尹雪艷嬌聲親切地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誥封一般,心理上恢復(fù)了不少的優(yōu)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館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當(dāng)然,最吸引人的,還是尹雪艷本身。尹雪艷是一個最稱職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一進到尹公館,坐在客廳中那些鋪滿黑絲面椅墊的沙發(fā)上,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因此,做會總在尹公館開標(biāo),請生日酒總在尹公館開席,即使沒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個名目,湊到尹公館成一個牌局。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館里總是高朋滿座。
尹雪艷本人極少下場,逢到這些日期,她總預(yù)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有時兩桌,有時三桌。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和氣。尹雪艷本人督導(dǎo)著兩個頭干臉凈的蘇州娘姨在旁邊招呼著。
午點是寧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飯是尹公館上海名廚的京滬小菜:金銀腿、貴妃雞、搶蝦、醉蟹——尹雪艷親自設(shè)計了一個轉(zhuǎn)動的菜牌,天天轉(zhuǎn)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來。
到了下半夜,兩個娘姨便捧上雪白噴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讓大戰(zhàn)方酣的客人們揩面醒腦,然后便是一碗雞湯銀絲面作了消夜。
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贏了錢的客人固然值得興奮,即使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在尹公館里吃了、玩了,末了還由尹雪艷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
當(dāng)牌局進展激烈的當(dāng)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著她那風(fēng)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著,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zhàn)的人們祈禱和祭祀。
“阿囡,干爹又快輸脫底嘍!”每到敗北階段,吳經(jīng)理就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艷發(fā)出討救的哀號。
“還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了。”尹雪艷把個黑絲椅墊枕到吳經(jīng)理害了風(fēng)濕癥的背脊上,憐恤地安慰著這個命運乖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沒打錯一張牌,手氣就那么背!”女客人那邊也經(jīng)常向尹雪艷發(fā)出乞憐的呼吁,有時宋太太輸急了,也顧不得身份,就抓起兩顆骰子啐道:“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楣到啥個辰光!”
尹雪艷也照例過去,用著充滿同情的語調(diào),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討尹雪艷的口采來恢復(fù)信心及加強斗志。
尹雪艷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jīng)叱吒風(fēng)云的、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4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jié)實的身體,穿著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
徐壯圖是個臺北市新興的實業(yè)巨子,隨著臺北市的工業(yè)化,許多大企業(yè)應(yīng)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xiàn)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jīng)理。
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yè)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yè)家。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艷替吳經(jīng)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jīng)理的外甥,也就隨著吳經(jīng)理來到尹雪艷的公館。
那天尹雪艷著實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地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
客廳里的壽堂也布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
“阿囡,干爹替儂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吳經(jīng)理穿著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著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艷道。
然后指著尹雪艷說:“我這位干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zāi)五難的還要趕著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xiàn)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霉頭的風(fēng)濕癥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地生受了干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囡是個最妥當(dāng)?shù)闹魅思遥野褖褕D交把儂,儂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別人不同一點。”尹雪艷笑吟吟地答道,發(fā)上那朵血紅的郁金香顫巍巍地抖動著。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艷特別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艷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殷勤地向他勸酒讓菜,然后歪向他低聲說道:“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師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面館子做得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艷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
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艷走到徐壯圖背后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fā)錯張子,才是八圈,已經(jīng)輸?shù)粢话牖I碼。
有一輪,徐壯圖正當(dāng)發(fā)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艷從后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xì)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副“滿園花”,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贏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個開玩笑抗議道:“尹小姐,你怎么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光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dāng)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嘍。”徐壯圖回頭看到尹雪艷正朝著他滿面堆著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發(fā)腳下來回地浪蕩著。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喝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jīng)有些微醺的感覺了。“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將一定全盤敗北了。”尹雪艷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艷說道。
尹雪艷站在門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著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哪里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jīng)。”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艷討教麻將的訣竅。
5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著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dāng)徐太太的干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著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噯呀,我的干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著,怎么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發(fā),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jīng)上四川青城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云觀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
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生異稟,飛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臺北家中設(shè)了一個法堂,中央供著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著八尺見方黃綾一幅。
據(jù)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綾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因此吳家阿婆可以預(yù)卜兇吉,消災(zāi)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眾,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
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虞匱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將,或者標(biāo)會的聚會,成群結(jié)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念經(jīng)叩拜,布施散財,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寧。有些有疑難大癥,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yīng)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xì)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嘆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著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道。“我們徐先生和我結(jié)婚這么久,別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么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yīng)該放在事業(yè)上。’來臺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著他們水泥公司發(fā)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著應(yīng)酬,我心里只有暗暗著急。事業(yè)不事業(yè)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jīng)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得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經(jīng)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干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曉得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dāng)然也就向著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xié)理搞上個什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沖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jīng)。現(xiàn)在她男人不是乖乖地回去了?后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貍精似的女人窮混,念經(jīng)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shù)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艷呀,你以為她是個什么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籠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么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zāi)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里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里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著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只有干著急。這幾天他更是著了魔一般,回來嚷著說公司里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著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著不像,真不由得不教人擔(dān)心哪!”
“就是說呀!”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著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并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dāng)徐壯圖向一個工人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工人突然發(fā)了狂,一把扁鉆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后胸。
6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jīng)理當(dāng)了總干事。因為連日奔忙,風(fēng)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著拐杖,十分蹣跚。
開吊的那一天,靈堂就設(shè)在殯儀館里。一時親朋友好的花圈喪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殯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
來祭吊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luò)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癡人,一身麻衣喪服帶著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
吳家阿婆卻率領(lǐng)了十二個道士,身著法衣,手執(zhí)拂塵,在靈堂后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yè)醮。此外并有僧尼十?dāng)?shù)人在念經(jīng)超度,拜大悲懺。
正午的時候,來祭吊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dāng)眾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接著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
原來尹雪艷不知什么時候卻像一陣風(fēng)一般地閃了進來。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臺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
然后款款地走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臺跟前,尹雪艷凝著神、斂著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
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zhèn)住了,未敢輕舉妄動。
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于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
尹雪艷行完禮后,卻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后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dāng)眾人面面相覷的當(dāng)兒,尹雪艷卻踏著她那輕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
一時靈堂里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當(dāng)晚,尹雪艷的公館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后約好的。
吳經(jīng)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jīng)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yè)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jīng)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跡,一連串地在和滿貫。
吳經(jīng)理不停地笑著叫著,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落下來。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盤吳經(jīng)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阿囡,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楣了一輩子,和了這副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囡,阿囡,儂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jīng)理喊著笑著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jīng)理身邊,輕輕地按著吳經(jīng)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jīng)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
一九六五年春于美愛荷華城
來源:白先勇《臺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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