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是曹禺先生繼《雷雨》之后又一部經典作品,同樣擁有眾多的舞臺版本和影視改編,也同樣面臨如何重新勾勒和詮釋經典的挑戰。所不同的是,《雷雨》里壓抑桎梏的封建家庭等級規則和人倫關系于今天未免太陌生,因而需要重構個體生命激情與傳統倫理法則之間的沖突和張力,而《日出》展現的都市人物及其行為邏輯,于今天反而太熟悉,正如曹禺之女萬方女士所說,“幾十年過去,新得就像是今日”,熟悉帶來的慣性會影響、甚至主導舞臺創作和審美接受,因此需要另一種陌生化的創新。
“太陽要出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陽不是我們的”。陳白露是曹禺戲劇世界里繼繁漪之后又一個無比光彩的人物。陳白露牽引著上流社會的幾位男子并在其間曲意周旋,計算情感交易與變現的價值。但陳白露對此并不認可而是厭惡,她憎恨終日醉生夢死而空洞異化的生活現狀,也念念不忘過去的純真和自由,但同時又情愿受困于奢華享樂和金錢欲望對自己的封鎖,早已喪失掙脫的勇氣,這種清醒透徹而又無力的絕望使她變得虛無。只有在小東西身上,陳白露看到自己的身世和命運,因此不顧一切設法營救,這是方達生從她眼睛里看到的真實本性釋放的瞬間,也是她反抗掙扎的方式,是她在逢場作戲的風塵世故之外向往日出,渴望光明和溫暖的另一面。但她深陷黑暗爬不出來,只能在黎明前自殺,與漫長無際的黑夜陪葬。曹禺曾提示演員,陳白露在矛盾的夾縫中討生活,表演時不要生硬地給她身上貼金。
何賽飛 飾 陳白露(左) 央華版《日出》劇照
何賽飛的表演體現出對人物把握的用心、細膩和層次,在臺詞和身形上都有戲曲功底的積極影響,她的陳白露不僅自始至終具有十足的風塵與世故,也帶著敏感靈活的表情和精心設計的動作,展現人物從第一幕的青春活力轉變為劇終時疲憊和絕望的過程。同樣出色的是趙文瑄扮演的潘月亭,不僅臺詞清晰有力,表演流暢輕快,發揮穩定自然,兼具玩世不恭和心狠手辣的同時又不乏喜感的新意,兩位戲骨以不同的風格成為本版演出的支柱。
曹禺曾明確表示《日出》“戲寫得濃,表演就容易過火……演這些人不要一味夸張,演成鬧劇”,不知是否刻意反其道而為之,這版的顧八奶奶和李石清的表演都明顯有些過度,不過他們在舞臺上聲嘶力竭地妄談愛情、歇斯底里地傾吐內心時,也確實令人感到庸俗矯情和扭曲顛倒。在聲色犬馬、五彩絢麗的舞臺上,這種夸張和外在的表演也的確呈現出“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場面。
央華版《日出》劇照
方達生是全劇唯一的旁觀者。他來自質樸純真的過去,陳白露讓他看到社會的殘酷和世界的陰暗,這位痛苦茫然的青年始終反感和抗拒這充斥著物欲和將一切都當作交易的邏輯。其實曹禺早就明確,太陽不會屬于他這種迂腐天真的書呆子。但他不滿于腐爛現狀而堅決拒絕的勇氣,追求應然理想而朝向未來的朝氣,在任何時代和社會其實都彌足珍貴。
在不同版本的演出中,對方達生的定位其實能看到整部戲的基調,我們實在不應將他演繹成低幼化的滑稽人物。方達生確實想拯救陳白露卻拿不出能滿足她揮霍的資產,想改變糟糕的環境卻沒有切實方案和行動能力,但這當然并非方達生所應擔負,我們若因此嘲笑和奚落,甚至像有的評論那樣將陳白露的自殺歸咎于方達生,那只能說是我們理解人物的視角也已沾染了“矯飾強者、鄙薄弱者”的勢利,以及這種勢利必將導致的淺薄。李健吾曾說方達生難演,因為他其實有所轉變。這版的方達生表現得中規中矩,第一幕他與陳白露的幾段戲令人感動。
曹禺曾再三表示,《日出》一劇的核心主旨,是以“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接近同歸于盡的悲壯慘烈的心情,來揭示對這“損不足而奉有余”的不公世界的抗拒和對“日出”的期待。用今天的話來說,即強者不應贏家通吃,弱者不應無立錐之地。因此黃省三、翠喜和小東西這些受侮辱與受損害的底層人物和第三幕在劇作里極為重要,是在與所有中上層人物的對照中共同構成都市社會的剖面,而陳白露等人,無論是他們的生活、愛情還是價值選擇,也都是在他們的參差對照之中才形成復雜深刻的戲劇形象。
趙文瑄 飾 潘月亭、徐俐 飾 顧八奶奶 央華版《日出》劇照
《日出》的經典價值或當代意義,也在于此:在滿屏幕觥籌交錯和紙醉金迷的奢華生活,滿世界為中產小資的消費欲望而費盡心思打造的網絡世界,除了仰望強者、艷羨成功的價值模板之外,人生的其他方案、其他價值,另一些存在和另一種尊嚴都不應被吞噬和湮沒。這也是央華版《日出》值得肯定的特點之一。不難發現,這版的整體取向其實并非沉重嚴肅,而是側重于輕松嬉鬧的喜劇氛圍,在劇本改編、人物設定上都作了大量細節的改動和處理,也為吸引觀眾的注意而點綴了一些符合熱點的噱頭,但與此同時并未忽略嚴肅的指向和對經典的追求:嚴格遵守原作的臺詞也能引起現場共鳴。在因篇幅而刪改的第三幕里,黃省三、小東西都沒有消失,還有些原作沒有的出色設計,如當翠喜在訴說時陳白露也隱約現身樓梯,示意其對小東西的尋覓和關切。
或許這版《日出》最成功出彩之處是舞臺形式的創新。樓梯、露臺和鏡子的設計拓展了戲劇空間,人物隨情境和心理的起伏在樓上、樓下、露臺和鏡前錯落走位,光影、音樂和舞蹈聚焦配合,由此形成豐富的舞臺技術語言,營造名副其實的“聲色刺激”。
央華版《日出》劇照
如果說《日出》用一把利刃剖開舊社會的軀體,讓我們在從上層到底層的人物群像中看到腐敗墮落的社會剖面,看到誠摯的無奈與憧憬變革的激情,那么央華版《日出》在此基礎上著力在各個方面貼近當代觀眾心理,用華麗精致而別具一格的舞臺形式,略有夸張和變形的漫畫式喜劇表演和諸多細節的新意,揭示現代都市世界里頹廢無聊而又激烈殘忍的矛盾日常、危機四伏的社會肌理和動蕩邊緣的心理狀態,同時也反襯出曹禺先生表現社會與人性時的嚴肅和深度。
美中不足,是劇本的改編若能也“損有余而奉不足”,刪減壓縮前兩幕和第四幕里張喬治、顧八奶奶等略感冗長的對白輸出和稍有重復嬉鬧段落,增加原作中第三幕的篇幅,首先是平衡戲劇的結構與節奏,也讓黃省三、小東西和翠喜等成為擁有角色生命和邏輯的戲劇人物。而且,展現王福升、胡四、李石清在面對底層、弱者時的殘忍欺凌,與他們在面對強者時的奴顏奉承能形成對照,顯示出勢利與市儈等復雜的人性特征,使這些人物更為飽滿完整。再者,在中下層掙扎生活的對照烘托下,顧八奶奶、潘月亭、張喬治等上流強者的紙醉金迷也更顯其荒唐無聊與腐敗墮落,使陳白露乃至《日出》全劇能在喧鬧的華麗中更加突顯其悲涼絕望的底色。
來源:周念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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