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漫談

作者：黃卓然，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

原標題：《“這個國家要到令和幾年，才能允許夫妻不同姓？”：

夫妻同姓制度撕開日本民主的舊裂縫》

（正文約2100字，預計閱讀時間5分鐘）

近日，知名美籍日裔女歌手宇多田光發行了自己創作的新數字單曲《Mine or Yours》，其中一句歌詞“要到令和哪一年，這個國家才能允許夫妻不同姓呢？”迅速登上網絡熱搜，引發日本社會的廣泛討論。

在社交媒體上，反對者以文化干涉論為據，抨擊她“身為外國人卻干涉日本優良傳統”，“收了錢用歌詞進行政治宣傳”。

但也有許多支持者認為，宇多田光勇敢道出了日本婚姻制度的僵化與性別歧視的現象：東京港區議員齋木洋平、共產黨參議員吉良善子等政治人物公開聲援，一些社會民主黨代表和社團代表更提出要努力實現夫妻雙方姓氏自由選擇的權利。

這一現象實際上反映出日本社會日益增長的一種不滿與焦慮：當越來越多國家實現夫妻姓氏自由，為何日本仍然堅守“強制同姓”的鐵律？

制度溯源：日本父權制的現代投影

現行夫妻同姓制可追溯至明治時期確立的“家父長制”。1898的《明治民法》明確規定妻子必須隨夫姓，否則無法入籍。直到1947年，日本民法典對該規定進行了修訂，取消了“妻隨夫姓”的限制，只強調夫妻必須使用相同姓氏，但95%的日本家庭仍延續妻隨夫姓的傳統。

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歷史學教授西蒙·艾文內爾指出，這種現象是長期社會習俗和性別規范的慣性導致的，日本民法和家庭法體系默認的父權秩序讓“任選一方姓氏”變成了表面中立。

▲ 根據經濟團體聯合會的研究，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仍然對已婚夫婦實行同姓規定的國家。

改革困局：司法與民意的長期博弈

事實上，國際社會和日本國內的改革呼聲不絕，但總是無疾而終。截止2025年，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已經四度向日本建議修改該法律，2011年五名女性發起的憲法訴訟卻遭最高法院駁回。主審法官寺田逸郎表示， “妻隨夫姓深深根植于日本社會”，并能使他人“將自己視為家庭的一部分”。這與早稻田大學棚村雅之教授“不包容、權利意識缺失”的尖銳批評形成橋列對比。原告之一的小國薰在裁決前表示：“失去姓氏就會被輕視，不被尊重。就好像你的一部分自我消失了。”

現實代價：日本社會的系統性困境

在人權爭議以外，夫妻同姓制度正給日本社會帶來嚴重問題。日本女性婚后改姓讓她們在工作和生活中都面臨許多不便，被迫花費大量時間更新銀行賬戶、護照等數種證件姓名。

資生堂的CEO魚谷雅彥披露，有女性高管因證件姓氏不符被拒于酒店門外，或遭海外會議主辦方質疑身份。日本“經團聯”調研顯示，一位女性坦言“婚后改姓毀了我的學術生涯，因為我用舊姓署名的學術論文不被承認”；另一位女性則控訴：“公司內部用名在簽署合同時遭法律系統否定”。而這些都成為阻礙日本女性婚后繼續發展職業的因素。此外，2024年日本東北大學吉田浩教授更發出預警：若維持現行制度，到2531年，日本所有人或將同姓“佐藤”。他還指出，這樣的趨勢不僅會帶來許多不便，造成社會混亂，還會損害個人尊嚴，摧毀文化多樣性。

民意轉向和政治僵局并存

在現實問題愈發凸顯的情況下，日本社會對這一問題的態度也悄然發生了轉變。2024年NHK民調顯示，62%的受訪者支持夫妻選擇不同姓，在60歲以下人群中支持率更高。日本厚生勞動省下屬智庫2023年的調查持相同立場。家庭法專家棚村政行2020年研究發現，70.6%的受訪者接受夫妻異姓，更有甚者，在20多歲的男性受訪者中，有2.4%的人因“無法接受強制同姓”考慮放棄婚姻。

這說明夫妻同姓制度不再只是“女性的事”，男性的觀念也在轉變。此外，據共同社的調查，地方層面改革意愿更為強烈。78%的地方長官支持修法，東京杉并區、川崎市等地區政府都相繼呼吁制度變革。

▲ 日本首相石破茂（Shigeru Ishiba）周五與內閣大臣們一起出席了國會常會。石破茂已經淡化了他對合法允許已婚夫婦擁有不同姓氏的立場。

盡管民意基礎夯實，改革始終難破日本權力高墻。其中最大的阻力來自日本執政黨自民黨內部的保守派勢力。澳國立大學艾文內爾教授指出，自民黨核心仍由秉持傳統性別觀念的中老年男性掌控，其將“家庭同姓”視作社會穩定與家庭秩序的基石，上升到民族文化和國家認同的高度。 2025年，共同社調查揭示，超過六成自民黨地方干事長反對夫妻別姓制度，理由包括“削弱家庭凝聚力”，這與78%地方長官的支持立場形成了鮮明對比。

回溯歷史，更顯改革的坎坷。自民黨憑借其在國會的多數席位，擁有制度議程設置權，其內部的反對意見足以阻止法案進入實質性討論階段。早在1996年《民法修正案》草案就因“導致家庭不和”的論斷被擱置；2001年、2010年日本法務部長的兩度提案都因執政黨內部分歧而破產。2019日本國會參議院黨首辯論中，唯獨自民黨的時任領袖安倍晉三堅決反對“夫妻別姓制度”。到了2020年底，內閣會議上女性政策計劃草案中“夫妻別姓”表述再遭刪除。

▲2025年2月26日，日本立憲民主黨黨魁野田佳彥（Yoshihiko Noda）在國會發表講話，呼吁引入允許已婚夫婦選擇使用相同或不同姓氏的制度。

這種制度性的膠著博弈和法案推進的停滯與日本政壇的結構性性別失衡緊密相關。日本女性議員在政治議程中被邊緣化。日本在全球性別平等指數中長期排名靠后，政治領域女性代表性尤為不足。2024年，女性議員福島瑞穗曾多次在參議院提出夫妻別姓議案，但均遭擱置。眾多女性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到的歧視與不便難以轉化為政治議題，更難以形成制度性回應。

夫妻同姓制度的存費之爭實則是日本長期以來“溫和保守主義”的政治文化縮影，也是日本轉型新舊勢力的微型戰場。在維持社會秩序與改革之間，日本政界始終傾向于前者，對任何可能破壞傳統價值的制度變革都采取遲疑乃至壓制的態度。然而，在少子化、老齡化、經濟停滯等多重挑戰下，日本政治這種以保守換穩定的做法也越來越暴露其短板。

如何打破政黨結構、利益集團、制度傳統以及文化慣性共同構筑的改革難以逾越的“制度繭房”，是日本目前需要直面的問題。

參考資料

[1]https://www.abc.net.au/news/2024-04-20/why-japanese-couples-have-little-choice-over-their-surname/103661542?

[2]https://www.newsweek.com/japan-upholds-19th-century-law-requiring-married-couples-have-same-surname-405925?

[3]https://www.thetimes.com/world/article/why-everyone-in-japan-might-end-up-with-the-same-name-wjxcrl98n?

[4]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4/apr/02/japan-sato-only-name-by-2531-marriage-law?utm_source=chatgpt.com

[5]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asia_pacific/japan-names-marriage-women/2021/03/11/0fd38bca-7c30-11eb-8c5e-32e47b42b51b_story.html

[6]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4/feb/20/japan-married-surname-law-change?

編務：黃楚瀅

責編：梁雨迪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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