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NOWNESS現在
“你的子宮經歷過什么?如果把你的子宮外化,你會想象它是一個什么樣子?”
在宋莊的一個廠房里,朱玲玉簡單搭了一個影棚,開啟了以上對話。在她的鏡頭下,這些女性袒露了一直被遮蔽甚至羞恥化的流產故事,最后一位是她自己。她將這個拍攝項目稱為《中國女性子宮敘事》。
這是女性人體的掠影,也是關于女性生育權的縮影。如果女性的生育困境依舊在社會層面上陷入失語的處境,那身體大概會是最誠實,最能保衛記憶的影像敘事。
上:《自然撕裂》
下:《月經延遲焦慮》
這也是朱玲玉與鏡頭下的女性的一場“集體療愈”。當時的她生完孩子兩年,因為疫情和工作的關系,孩子被送回了老家,她處在一種巨大的分離焦慮當中。
《中國女性子宮敘事》的最后,朱玲玉將鏡頭對準了自己。一幅作品記錄了當時的狀態——她拆了一件兒子的毛衣,毛衣一半掛在了枯樹上,一半被拆成羊毛線,繞成一個球,她的身體蜷縮在小小的盆里,虛影的她代表著精神上的自我,往樹的方向收著這條線。她說這條線代表了一個母親思念兒子的距離。
通過這一系列攝影,她在斷裂當中療愈、重建自我,并從中找尋一種直面虛無的女性表達。以下為朱玲玉的自述。
朱玲玉
我在拍攝前,每次都會先問拍攝對象一個問題:如果將子宮外化成一個容器,你會想象它是什么樣的,裝的是什么?
從技術難度和表達方式而言,“生育”都很難具像化,用紀實的方式呈現。更何況面對在社會話語層面上,一直被遮蔽和羞恥化的流產敘事,所以我想用一種更抽象的,象征式的影像去呈現我的表達。
這個項目前后拍了一年多,算下來總共拍了十幾個人。每個人的答案都不同:Alex經歷過一次懷孕到六個月的“胎死腹中”,她將小孩的B超照片放在相框里,做成了一個像小墓碑一樣的靜物。她說,我覺得這段記憶不需要被掩埋起來,讓她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可以不斷地看到她,去紀念,思念她。
Alex,朱玲玉的拍攝對象之一
最讓我觸目驚心的是拍攝對象高小君的這段比喻——“當我去凝視自己的身體時,覺得女性的子宮就像一個西瓜,一層一層地被刮,最后皮瓤越來越薄,就要被戳破了。等回過頭來看,它早已千瘡百孔,我很想去修補它。”
她覺得自己的子宮就像一個西瓜瓤,我當時就用了一張被挖到薄薄的西瓜瓤,用手術刀給戳破的相片,作為當中的意象表達。
我記得尋訪拍攝對象時,身邊很多女性都跟我分享過自己的經歷,而且有不少經歷過多次流產的,我發現它并不是一個小群體記憶,而是女性在社會中的普遍處境,但很多女性都不覺得這個是可以去言說的議題。
流產在外界眼光看來,可能免不了被帶上了“你太不會保護自己了”“糊涂”“不自愛”等等這樣的評價,這是隱晦的歷史,帶有性恥感,被污名化的經歷,但它背后也折射了我們女性生育權沒有被正確看待的社會議題。如果不去談論,帶著羞恥的眼光看待評價,它依舊是藏在黑匣子里的“大象”。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些東西講述出來。
我試圖去揭開被男性視角所壓抑、遮蔽或者邊緣化的女性身心的真實感受。通過這些關系和事件去觀看,這是我們自己觸摸自己,向自己深度敞開的愿望。
Alex
所以我找了一個廠房,在里面搭了一個影棚。這個廠房相對來說是一個私密的空間,她們也能更信任,用身體來配合我的拍攝。
在拍攝過程當中,每個人在面對面講述自己的“子宮敘事”時,都帶上了噴涌而出的情緒,像迸發的深井那般,似乎被埋藏了很久,當我們有機會重新梳理這些過程,很多被忽略已久的感受,有了共同的關照,當我們一起回溯、訴說時,她們對于鏡頭不再抗拒,才有了這樣的影像敘事。
在《中國子宮敘事》的最后,我回歸了作品出發的開始,將鏡頭回到自己身上。
在我生完孩子的時候,遭遇了胎盤滯留,子宮壁上還有胎盤殘留,醫生建議我馬上清宮,否則隨時可能大出血。當時醫生還問我:“你是不是以前做過流產?這種情況多是當時手術后沒有調理好。”
這件事才讓我重新回想起8年前流產的經歷。原來身體是有記憶的,子宮就像一個看不見的容器,承載了女性的性體驗、生理疼痛和內心情感,流產便是女性身份焦慮的一個注解,一直以來我無法在社會語境當中言說自己。
在我回溯自己對女性身體的認知時,我發現早在青春期,我對生育就有了焦慮。我在“子宮敘事”的作品當中,用了在森林里撿的一棵枯樹,作為我對生育的起初的感知意象。
很多人都會說“女人生了孩子才完整”,初中時身邊的女同學陸續來了例假,她們會結伴一起去衛生間,互相借衛生巾。每次落單的我,因為性別教育的匱乏,經常懷疑自己將來是否有生育能力。
直到高一,我有了初潮,那晚我夢到自己站在一顆枯樹下,樹枝上掛滿了胎盤。那個夢境是我對生育焦慮的最初象征。
《生育與死亡》
這種怪異的夢或許來源于心理陰影。初三那年,湖南郴州發生了特大雪災,導致村子里的電線桿子都倒了,我們村是在一個深山老林里面,路上全是冰,步行出去很困難,整個寒假我們都被困在村子里面。
恰好碰上堂嫂要生孩子了,他們就找了村子里的赤腳醫生,在現場接生,我全程我就在旁邊親眼目睹了分娩過程,記得當時我的拳頭竄得很緊,也就在那時候看到了什么是胎盤。
我印象最深的是,即便在農村生育這么惡劣的環境下,堂嫂在分娩的過程中也始終壓抑自己,只發出低沉的聲音。我問旁邊的大人,堂嫂不痛嗎,為什么不大叫一聲,她們跟我說,村子里生孩子誰敢叫,全村都能聽得見了。
從少女時代看到的電視劇,似乎都會將生育浪漫化,人們會說孩子是愛情的延續和成全,是愛情的結晶,于是在《中國子宮敘事》作品集里,有一幅作品是這樣的:我用了一個蘋果放在框框里,取名為《愛情》。
我覺得它更像一種浪漫化的社會景觀,在固有的主流價值觀念當中,與一個男人戀愛,結婚,生孩子,才是順理成章的生育模式,生育必須捆綁于愛情和婚姻,才能維護道德正當性,但女性為自己生孩子,就是不道德的嗎?
成為獨撫媽媽,我時常受到道德審判。因為我未婚生育,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周遭許多言論都把我污名化了。
《生育之恥》
我父母為了不覺得丟人,不想我去縣城的人民醫院生育,后來我去了婦幼保健院,生完孩子后,接產醫生也在挖苦我說:就你一個人哭喊的死去活來。
我當時頂著7個月大的孕肚從北京回了湖南老家,原本渴望遠離我的生長環境的我,費盡心思從這里出走,但當我懷孕回到這里,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打回了原形”,甚至還在肚子里的孩子也遭受了異樣的眼光。我當時在備忘錄寫下了一句話:你一意孤行走到這里,到底出走了多遠?
有了拍攝《中國子宮敘事》的契機,我才發現來自農村的底層女性,總能勾起我對于生育最隱秘的感受,她們才是我認識女性的起點,而后才是波伏娃、伍爾夫、上野千鶴子……
我的拍攝對象有個是我姑姑,我和姑姑生于湖南一個還沒通上公路的偏僻山村。姑姑像聊家常一樣的語氣,說出了令我震驚的真實經歷:她懷孕12次,流產過6次的經歷,姑姑十多年來,為了的就是生個男孩。
她的身上有很多底層生活帶來的創傷痕跡。我最后將鏡頭對著她的腳,她說:“我有一雙 41 碼的大腳,和丈夫的腳一樣大。每次去縣城都買不到一雙合腳的女鞋,整日踩在泥里干農活,繭子又厚又硬,不像你們城里女人的腳那么秀氣好看。”
《42碼》
在少女時期,我從媽媽帶著哀怨語氣的講述當中得知了外婆的故事。外婆是一個童養媳,跟外公生了8個孩子,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得到一個平等的待遇,繁重的家務和生育壓垮了身體,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她因病去世了。在親戚口中,外婆總是一個很沉重的“受難者”角色。
有一次我回了趟老家,外公的祖屋已經是快要塌陷的黃土坯房,親戚全都搬到了縣城住了,祠堂里只有外婆的遺像擺在那,遺像上寫著“血母聶金花”。我當時盯著遺像看了很久,在旁邊拉了一條凳子,把那張遺像放在了凳子上,拍了一張照片。我記得他們說,做童養媳的外婆,從來都沒有資格上桌吃飯。
《童養媳外婆》
我是農村里極少數,能到縣城上學的女人,我的同輩親戚跟我有很明顯的距離感,他們大都生長在農村當中,早早結婚生子。在她們眼里,我可能是例外,我常有種落單的感覺,但我很想看看她們在城里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出于對家族當中女性親戚的好奇和共感,她們也沒法在我鏡頭一一呈現,于是我到深圳的城中村拍“流動女工”這個項目。姑姑曾告訴我,流產是農村男女避孕的手段,再加上她們嫁的多數都可能會吃喝嫖賭、家暴,她們當中很多人寧愿出去廣東打工,也不想在村里渾渾噩噩活著。
深圳城中村的拍攝對象跟我都是陌生的關系,我從公益機構的義工聯系上她們,最后有六七個女工同意了我的拍攝。印象很深其中有個姓朱的女工,很年輕,家里有六七個姐妹,當時她母親想要她輟學打工,這樣她可以買衛生巾。因為家里女孩太多了,衛生巾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筆很大的生活支出。
包括我后來到北京的馬駒橋接觸到的日結工,那里與北京其他地方有著巨大的反差。它特別像魔幻現實的底層鄉鎮,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女日結工更難生存。
我當時認識了兩個女日結工,她們都是非常虎的性子,動不動就跟男日結工吵架干架,說話聲音都特別大,后來我察覺到這是在這種環境當中鍛煉出的求生本能。那位年輕的女日結工遭受過很多惡意的排擠,經常被騷擾,還會被尾隨到了旅館,有一些男日結工還會將她的電話號碼寫在公共廁所上,被污名化成“妓女”。
明德,因家暴流產并失明
在我的創作視角當中,很多人覺得我拍攝的女性議題有些沉重。當下社會語境對女性議題和女性權益有了更多元、更開放的討論,但我覺得這當中還是存在著圈層的,似乎大部分還停留在城市話語里,比如更底層的縣城、鄉鎮、農村,還是存在著非常固化的觀念束縛。
我經常在拍攝對象面前有著強烈的共情和無奈,因為我知道她們經歷著什么痛苦,“鈍感”似乎是農村女性練就的一種生存策略。就像我的姑姑,將這些絕望的日子比成土豆發芽開花。
《送子觀音》
在《中國子宮敘事》拍攝創作時,我在一遍遍回溯,重新梳理自我,與拍攝對象溝通的過程當中,仿佛有了深度連接,與她們建立了共同體。這個作品反過來也讓原本差點被摧毀成碎片,將一些歸咎于自己的我,有了重塑主體性的療愈過程。
我們都是一群“被凝視”當中的人,凝視是主動的,自我的,真正“被凝視”的對象的真實感受,卻很少有人思考過。
這個過程并不是通過女性主義的口號或者理論達到的,而是漫長的,需要通過自己與身體的對話才能建立,才能從一個“被凝視”的對象,變成主動自我凝視這一切。我看到了女性生育的自由,當中流動著復雜的社會性成因。
鏡頭當中可能懸著一種宣泄式的,審問的情緒表達,我沒有找到更多建設性的力量和答案,但我覺得“發出問號”對我來說就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真的都是我們女性自己的問題嗎?
如果說我的拍攝對象都不約而同是一群邊緣的人,她們就像處在一個時代的末班車,前面的人跑得很快,但后面的人跟不上,還活在一個混沌的狀態里。
而我只是偶然跳出這個圈子,看起來好像僥幸成了例外,但我跟他們的命運是沒法脫離聯系的。
這種隱秘的聯結,就像我與我父母的關系一樣。去年我爸爸被診斷出癌癥,我是家里的長姐,我還有個弟弟,我內心害怕會淪為被家庭綁架的,不斷犧牲自己的“長姐”,我離開家首先是想要有物理上的隔絕,“重男輕女”是他們一直丟不掉的包袱。但當我爸爸生病的時候,我依舊選擇擔起這個重擔,一直在醫院、學校和家里來回奔波,中間好幾個月都沒有工作。
頂多我會在爸爸埋怨連一個床位都搞不定的時候嘴硬:要不你找你兒子去。但我還是照顧了他生病的整個過程,等到我爸爸做完手術康復,我媽媽跟我說:謝謝你救了你爸的命。我也發現,他們跟我的關系格局上,有了不一樣的轉變。
這或許也跟我成為一個獨撫媽媽有關。我發現養育者的身份會讓我變得堅實了很多。回頭看去年拍馬駒橋的項目,我發現了一些變化,我的關注點從宣泄式的自我表達,到了多了一些平和的,冷峻的視角。我會跳出自己,視野開闊了很多,回到更基礎的,對于普通人的好奇和聚焦點。
回過頭來看,我透過這一系列不同的作品,重新梳理了自己,也在當中被療愈了很多。
作為媽媽,經常要投入一種照護者的狀態,要直面非常瑣碎的,平庸的日常,有時候經常會陷在一種虛無感的狀態里。當我面對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生命體,突然有了一個很緊密的連接,他彌補了我成長過程當中缺失的情感。
但與此同時,日常生活的瑣碎也是交織并行的。除了攝影創作,我基本在一個非常封閉的家庭生活里,中間好像沒有留下一些空間,哪怕讓我讀書或者思考,都覺得有點難找到狀態。
《刮宮勺》
這幾年我也一直在思考怎么表達女性養育者,在家庭內部庸常的生活,我上次看到一個比利時的女導演香特爾·阿克曼,她的那部實驗性電影《讓娜·迪爾曼》,就是在拍攝一個媽媽,在家里每天重復的日常,它非常能打動我,穿透力太強了。
這可能是我未來創作上渴望達到的方向,面對自我和生活的平庸、局限和虛無,讓它流動,成為一種全新的表達。
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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