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景初年間,洛陽城的暮春格外清冷。司馬懿斜倚在雕花榻上,望著銅鏡里自己兩鬢霜雪,忽然聽見屏風外傳來環佩叮咚 —— 是柏夫人端著參茶進來了。她鬢邊那朵海棠開得正艷,映得人膚色勝雪,恍惚讓他想起三十年前初見張春華時,她衣襟上別著的那枝杏花。
一、鏡里朱顏改
張春華的銅盆水剛潑出去,便聽見東跨院傳來嬉笑聲。她知道,是那個新得寵的柏夫人又在撒嬌。手里的鴿子湯還冒著熱氣,青瓷碗沿凝著細密的水珠,像極了她年輕時熬夜為司馬懿抄書時點的油燈,油盡燈枯前總有些搖搖欲墜的光。
「夫人,老爺他......」丫鬟瑞珠欲言又止,看著她鬢角新添的白發,把后半句「說您是老東西」咽了回去。張春華對著模糊的銅鏡理了理鬢發,鏡中人眼角的皺紋如蛛網般蔓延,倒比司馬懿臉上的褶子更深些。她忽然想起十六歲出閣那日,父親說「仲達有雄豪志」,她隔著喜帕看見他腰間玉玨,想著往后要做個賢內助,卻沒料到「雄豪志」里,竟容不下半分糟糠情。
二、當年勇與今日嫌
建安六年的那個秋夜,至今刻在她骨血里。司馬懿裝病拒曹,卻在庭院曬書時被婢女撞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竟攥著她的手發抖。是她抄起剪刀封了那婢女的口,鮮血濺在月白裙裾上,像開了朵妖冶的花。從那以后,她親自掌管庖廚,連廚子都知道老爺愛吃鹿肉燴飯,要擱三粒花椒兩粒茴香。可如今,她端來的鴿子湯,卻比不過柏夫人親手剝的葡萄甜。
柏夫人的兒子司馬倫啼哭聲響徹庭院時,司馬懿抱著襁褓大呼「老蚌生珠」,張春華站在廊下看著他笑出淚來的模樣,忽然覺得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三十年的男人,竟比陌生人還陌生。她想起自己生司馬師時,他在產房外踱了整夜步;生司馬昭時,他特意從洛陽帶回蜜漬梅子。如今那些溫情都喂了歲月,只剩新人窗前笑,舊人階下寒。
三、絕食驚子禍
張春華病倒的消息傳到前院時,司馬懿正在逗弄小兒子。聽聞三個嫡子跪在母親床前絕食,他手中的撥浪鼓「當啷」落地 —— 司馬師的隱忍、司馬昭的果決、司馬干的聰慧,都是他籌謀天下的棋子,如何能有閃失?
「夫人何苦跟自己過不去?」他踏進廂房時,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張春華面如金紙,卻把臉轉向內側,只留給他一頭稀疏的白發。他忽然想起官渡之戰那年,她為他縫補鎧甲,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帳幕上,像面永遠不會倒的旌旗。
「是我錯了。」他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觸到掌心當年殺婢女時留下的繭。柏夫人的手是軟的,像春日溪水;而這雙手,曾為他殺人、為他下廚、為他撐起整個家。她終于轉過臉來,眼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大人還記得當年的救命之恩么?」
四、寒心終成劫
這場風波后,司馬懿再未踏入柏夫人的院落,卻也沒再走進張春華的房間。她搬到后園竹齋,每日只與佛經相伴。庭院里的杏花又開了,她望著飄落的花瓣,忽然想起《詩經》里那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嘉平三年,張春華在落葉紛飛中溘然長逝,享年五十九歲。司馬懿站在靈前,看著長子司馬師扶棺痛哭,忽然想起她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終究是我先松手了。」
他想起那些被自己嫌棄的歲月里,她如何用顫抖的手為他研磨,如何在他夜歸時留一盞溫茶。如今她真的松手了,他才驚覺,自己竟連一句「對不起」都沒說過。
洛陽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雪落在張春華的墓碑上,像極了她年輕時頭上的白紗。司馬懿拄著拐杖站在墓前,聽見遠處傳來孩童的歌謠:「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
他忽然老淚縱橫,原來有些債,是要用一生來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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