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小河(節選)
文 / 王炳華
2000年12月6日至11日,歷時6天,我們新疆考古、文物保護、地理、野生動物保護、旅游資源考察等學科的工作人員與深圳古大唐《西域紀行》攝制組一道,徒步邁向了埋藏著神奇小河墓地的羅布淖爾沙漠,并勝利尋覓到了小河墓地。
新疆考古人走到了小河墓地
2000年12月底
我們的隊伍相當小,除了我這個年已65歲的考古學者,還有與我在沙漠一道工作過多年的張樹春,可以通過照片向世人介紹小河的攝影家李學亮,巴州文物保管所副研究員何德修,巴州國旅老總、在沙漠中方向感極強的吳仕廣、彭戈俠,古大唐影視工作者方軍、曹東江、余南、苑永昌,新購的5峰駱駝的小司令蒙古族青年才外(他是和碩縣一個鄉的水管員,也是第一次帶駱駝)。考察隊本來還有沙漠學家夏訓誠,動物學家、近年專注于野生動物保護的袁國映,另有兩位女性——地理學領域的專家、蒙古族的奧云格力及漢族的張耀鴻,因為各種因素留在了營地。11個人,5峰駱駝,背負著飲水,食品,簡易帳篷,攝影、攝像裝備……一步一個腳印,毅然邁進了孔雀河下游荒漠。
小河墓地,除貝格曼20世紀30年代進入過一次外,66年中,再未有人進入過這片地區。這里沒有居民,沒有準確、具體的經緯位置。能不能在最短時間里,選擇最近捷的路,走到小河墓地,關系我們探察的成敗:冬日嚴寒,我們的體力、裝備、物資,都不允許在這樣的沙漠探索中耽誤過久,考察路線的任何失誤,都有可能引發意想不到的災難,甚至是比考察本身失敗更嚴重的后果。
騎在駱駝上居前者為王炳華
我們將前進營地——也是我們考察活動的基地,設置在孔雀河下游庫魯克塔格山南麓、古河谷北岸臺地上的一處荒漠中。擇定營地的原則是這個點要與小河五號墓地距離最近,因而放在了與小河墓地南北正對、理論上是走向小河最為便捷的地點。這對我們經費十分有限,卻又充滿未知數的考察,實在是極為要緊的環節。當然,如果對貝格曼當年地圖的測算出現大的誤差,我們會立即自食其果。所幸我們的測算、設計都基本準確,這為后來的考察成功奠定了不錯的基礎。
出發營地選的是正確的,但徒步深入荒漠、雅丹、沙漠中后會遇到怎樣的艱難,考察人員中誰也沒有數。我們都明白,從走出營地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離開了熟悉的世界,愈來愈向一個未知與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陌生環境中深入。
走到小河墓地,整整花費了96個小時。唯一可以幫助我們把握前進方向的,就是地球衛星定位儀,憑借它我們不斷調整自己的行進方向,并隨時隨處捕捉每一個有用的羅布荒漠的歷史文化信息:古河道,沒有被沙漠完全覆蓋的不止一處古人類遺存如陶片、磨石、煉碴、朽碎了的銅器殘片、人的森森白骨等,還有枯死并傾倒在地的粗大胡楊,稀稀落落的紅柳,慢慢減少、最后完全消失無痕的種種獸跡……不少現象讓我們清楚感受到,我們走過的這片寂寞無垠的荒原、沙漠,當年也是河水泛波,野獸出沒,羅布淖爾人生存勞作,并對世界、對未來寄托過無數理想的美好家園。只是所有這一切,最后都在不斷的運動變化中走向了寂滅!
清晨收撿行裝準備駱駝上路
步行第3 天,我曾經有過動搖。身畔連綿起伏的沙丘無邊無際,沙峰相對高度總有20-30米。我們每走一步,都無法克制地退半步。一次次拔起深沒入沙中的腳向前邁步,著實要耗費不小的氣力。難料又遇一場冬日少見的大風,厲風撲面、飛沙彌漫,昏沉沉的天伴隨著每個人的腳步,我們愈走愈慢,愈走愈艱難。根據測算,小河墓地還在30公里以外,我們只靠干馕、冰水支持的體力,能頂得住嗎?這時,我與方軍因為腿傷,已經上了一路丟棄給養后的駱駝,較之步行的同志自然省卻了不少體力;我個人無慮了,但能不能保證全體探險者都安全回到營地呢?我的忐忑不安、猶豫難決,卻被步行的同志所阻斷:再堅持3個小時,看看地貌變化!就是這可貴的3個小時的堅持,頑強意志的堅持, 無法舍棄事業追求的堅持,最后保證了探尋小河計劃的成功。
第4天中午,小河墓地終于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通過衛星定位儀測量,小河墓地的準確位置,記錄在了我們的筆記本中。它與我們通過貝格曼地圖粗略推定的位置,差了大約4公里。
王炳華在剛發現的、周遭不見一點人類活動痕跡的
小河五號墓地前
小河墓地找到了!這雖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輝煌事業,但卻總算是實現了中國考古學者期盼了60多年的愿望,使中國人民想起來就難免不感到遺憾的小河考古,在20 世紀最后的十幾天中翻開了新的一頁!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為自己的付出高興。古大唐的影視藝術家真實地記錄了這一考察過程,記錄了我們的辛勞與喜悅,讀者們當可從其《西域紀行》系列紀錄片中感受到我們的付出和歡樂。
小河五號墓地,絕非一般的墓葬。
它地理位置不同一般,氣勢超凡,形制特殊,積淀了太多有特點的歷史信息。只是外表粗淺觀察,也立即會引發人們許許多多的猜測。在已見新疆考古遺存中,它是一處必須深入一步工作、有望幫助我們化解許多歷史文化謎團的地方!
考察第4天,我們進入了一片地勢相當開闊、平坦的地帶。數量不多但形狀優美、低緩的小沙包,稀稀落落的檉柳,破除了冬日荒漠上的凄涼與單調。這是我們預測的小河墓地所在,但卻不見小河墓地的蹤影。
我們選擇了一處地勢相對稍高的紅柳沙包,站在頂上滿懷期待地用高倍望遠鏡向四面瞭望、搜索。并沒有費太大的功夫,就在東方一處十分顯目的高高聳立的圓丘形沙包上,發現了叢叢列列、密密麻麻的直立木桿,一如貝格曼當年刊布的小河墓地照片上的情景。后來測算,這處墓地與我們站立處相去有4公里多。它高聳的地勢,4公里外就可以被人清楚捕捉,這是何等不同一般!
小河墓地遠眺
時光雖已流逝66年,但小河墓地總的形象并未顯出什么大的變化,依然是20世紀30年代初呈現在人們面前時的樣貌。
墓地所在沙丘,因應著羅布淖爾荒原上東北季風的運動,呈現自東北向西南方向鋪展的長圓形,面積達2400多平方米,高出地表六七米。在四周低矮小沙丘簇擁下,顯得特別高大。沙丘頂部密植100多根高3-4米、直徑總有25厘米左右的多棱形木柱,其間豎插10多根卵圓形立木;墓地中心,相當顯著的是一根中段八棱形、頂部尖錐狀的立木,滿溢神秘韻味。大部分立木頂端尖銳,但數千年厲風吹蝕、烈日暴曬,都已劈裂、發白。這叢叢列木之東端及圓丘中部,有兩排保存相當完好的圓木柵墻。柵墻立木粗大,最粗直徑可達50厘米,下部有粗繩捆綁。它們排列整齊如線,不稍錯亂,頂部也十分平齊,具顯當年經營的細心、匠心。 它們正當東北季風的來路,是為了阻抑每年春季必然到來的東北勁風對墓地的吹蝕,衛護封土的安全,還是作為墓地的界域?或另有特殊的寄托?費人思考,又難得要領。在墓地最東部,至今還聳立著一根高約3米的多棱形木柱,柱體刻鑿幾何形橫槽。這類幾何形刻紋的木柱,當年在墓地不止有一根,這一立柱旁邊的斜坡上就還見四五根傾撲在地。據說,當年奧爾德克發現墓地時,立柱所在曾經有過一座小木屋,厚厚的木板構成了小屋的墻和頂,屋頂上還蓋了牛皮。木屋內墻則涂染成紅色,屋內地面散置牛頭。就在小屋中部,奧爾德克挖出一口內盛女尸的棺木。報道此事的貝格曼1934 年到小河墓地時,并未能覓見木屋、女尸、木棺的痕跡。我們在立柱四周躑躅,除一些在烈日暴曬下過分開裂的白色板塊外,再難覓見一點遺痕。
王炳華在小河墓地北部
發現多個真人大小的木雕人像
標本未取,只留下了這張照片
墓地沙丘上,層層疊疊、錯亂散落的是難以盡數的弧形棺板,它們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粗略統計,總數當在140具以上。部分白骨、淺棕色毛發的兒童干尸、尖頂氈帽、尸體裹身的粗毛布、草編小簍散落在棺板間。從沙丘上部極少數保存基本完好的棺具看,棺板均作弧形,兩塊弧形箱板并合,楔以兩檔,其上覆蓋小木板塊,更覆以牛皮,即成就為一具完整的木棺,人體包裹在粗毛布中,安臥其間。個別形制完好的木棺,兩端還各立一根小木樁。這種埋葬方法、隨身衣物的特點,十分準確地表明了它們與樓蘭古城附近曾經發掘過的早期墓葬、與我1979 年在古墓溝發掘的青銅時代墓地同屬一個文化體系,毫無疑問是早期羅布淖爾古文明的代表。
在墓地北邊不到100米處的一道沙壟下,當我們正快步向墓地靠近時,眼睛雖小卻目光銳利的駝工才外,意外發現了一軀保存基本完好的木雕女性像。雕像身高140厘米,寬胸細腰,臀部豐碩,腿部曲線流暢,肌肉健壯有力。只是左小腿已斷折,兩手則顯示前后擺動的行進姿勢。貝格曼當年在小河墓地曾覓見過一件高143厘米、陰莖突出的男性雕像,兩件分別高158厘米、134厘米的女性木雕像,當時雕像上涂染的紅色還未消退盡凈。我們這次所見女性雕像,無論身高還是兩手前后擺動的形體特征,都與貝格曼所見不同。墓地當年曾經豎立不少男女木雕像,借以寄托人們對強大生殖能力的追求,傳遞了十分明顯的文化信息。
王炳華和隊員暢言考察小河的重大意義
說小河墓地透露著古代羅布淖爾居民追求強大生殖能力的文化精神,當然不只是根據這幾件木雕人像。貝格曼當年在小河墓地發掘過12座墓葬,出土了近200件文物,其中有多件木雕的男性生殖器,應為木祖。其中一具木祖,木材中部掏空,內置蜥蜴頭骨,木壁涂染成紅色。一些并非實用的木質棒形器上還有精心雕刻出做吞食狀的蛇形。蛇脊滿刻菱形格,用以表示蛇身鱗片狀花紋。文化人類學的知識告訴我們,在古代先民的意識中,蛇與蜥蜴都有象征男根的含義,表示著對生殖能力的追求。趙國華先生在其名著《生殖崇拜文化論》中,對此曾有過深刻的剖析。由這些集合于此的文物可以想見,古代小河地區的居民曾在這處高高聳立的沙丘上,以特殊的方式進行過祈求人類繁衍的祭祀活動。
從這一角度看,小河墓地不只是一般的葬埋之所,更多是這片地區古代先民進行神圣祭祀活動的圣地,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山,其中蘊含的豐富歷史文化信息還遠遠沒有被發掘出來,須待我們進一步的深入工作。
墓地上一具已暴露的棺木中,可以看到一個小孩的干尸。小孩淺色的頭發、高高的鼻骨,頗可以透見其白種人的特征。這一文化信息,與20多年來新疆考古界已取得的古代羅布淖爾居民的體質人類學研究結論是一致的。在這片地區,距今約4000年的青銅時代的居民,從種族上分析,主要為白種人。而步入公元前后的樓蘭王國時期,居民的種族成分有了明顯的變化,蒙古人種的居民成了這里的重要人口組成部分。他們種族成分雖不同,民族也殊異,但都是后來西漢王朝屬下的樓蘭國的子民。
王炳華在認真觀察遺址區中最粗大的“男根”立木
貝格曼在對小河的發掘中還獲得過一種重要的考古資料:在墓地東側發現的近500粒白色小珠。瑞典自然史博物館R. 勃根哈恩博士取少量標本進行顯微分析,發現它們的材料是海菊類貝殼。而這種海菊貝,只出產在亞洲東部的海域。如是,這類制珠材料至少來自2000-3000公里外的我國東部地區。在去今4000-3000年,祖國內地與羅布淖爾荒原,已經存在交通聯系,有著物資交往。
小河墓地是超乎尋常的,這根源于當年小河居民虔誠的原始宗教信仰,根源于他們對自身生殖能力的追求。檢索貝格曼當年發掘的12座古墓,墓葬中基本都只有墓主人隨身的衣物,一個草簍,幾束麻黃,不多的麥粒及干結的粟米粥,一點也見不出貧富的差異。觀察今天暴露在沙丘表面的棺葬,也都只是大同小異的棺板。人們雖從事著簡單的農業,飼養著牛、羊,但社會并沒有顯目的分化。奠基在社會矛盾之上的國家權力自然也還沒有出現。那時的小河居民,還沒有構造出自己的王國,因而也不可能出現一個凌駕在眾人頭上的國王,駕馭蕓蕓眾生的生活。據貝格曼報道,當年在小河墓地安臥于K號棺木中的女尸,面容俊俏,柳眉高揚,直直的鼻梁,薄唇啟處皓齒微露,似乎還凝固著她千年以前恬靜的微笑,楚楚動人。于是有人附會,這一美麗的女子當是樓蘭女王。但這時的羅布荒漠上,既然還沒有出現從激烈社會沖突中脫胎出來的王國,所謂美麗的女王,也只能是一個美好遐想了。小河墓地給人的懸念太多,可資分析的資料又太少。更多的歷史奧秘,還有待考古學者的手鏟去一點點發掘。我們期待著明天。
本文摘自王炳華《瀚海行腳——西域考古60年手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出版。轉自“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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